第40章
许栀实在是个疯子。
他不在意自己会怎么输,会怎么死,只一味将局面闹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可收拾。
方鹤池得知许栀以屠城威胁元簪笔退兵时第一次感受到了如此懊悔,懊悔自己没有在许栀第一次来见他时就杀了他。
“那个什么羽先生,给城中传了消息,”门人看着方鹤池的脸色,心翼翼地:“不止饶原,还有其他三城,俱是一片大乱,城中游勇杀了叛军,已开城门迎接,那个许栀,饶原城破后就不见踪影了,或许是死了,或许是逃……”
门人还未完,方鹤池已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桌面东西一阵乱抖。
“大人?”
方鹤池半天不言。
羽先生已在乔郁手中了,乔郁不可能不以此大做文章,倘若羽先生当真和盘托出,那么他们方氏就会完得彻彻底底!
方氏延续百余年,难道真要在他手中断绝?
方鹤池沉默半晌,道:“元簪笔在做什么?”
门人一愣,道:“元大人在收拾残局,安顿城中百姓,四城眼下混乱,彻底安宁或许还需几日。”
方鹤池深吸一口气,道:“如此来,元簪笔似乎不会马上回邵陵,”他一顿,“叫大少爷过来。”
方烨匆匆进来,刚要下拜,方鹤池摆摆手,道:“起来,父亲要你去做一件事。”
方烨也知今日变故,一言不发地等着方鹤池吩咐。
方鹤池面容好像老了十几岁,一时之间,和一个普通的老人竟没什么差别了,“我要你清点府库财物,将以三成许给元簪笔。”
方烨大惊,“父亲?”
方鹤池自顾自道:“还要告诉元簪笔,方氏朝中人脉,具可为元簪笔所用,”他看着儿子惊恐而不解的眼神,苦笑了起来,“只要元大人愿意,对邵陵城中事视若无睹。”
方烨道:“父亲要做什么?”
方鹤池面上笼罩了层淡淡的冷意,像是霜一般,“我要杀了乔郁。”
方烨震惊地看着方鹤池,片刻后却没有方鹤池想象中的领命出去,而是扑通一声跪下,道:“请父亲不要一错再错!”
方鹤池冷笑道:“一错再错?乔郁确实辱我方氏不假,我所做一切也不过是一报还一报,况且你知道什么?你今日对乔郁手下留情,待他拿带羽先生回中州,你以为,我们方氏会如何?”
方烨喃喃道:“为何会与我们……”他猛地抬头,“父亲竟与叛军勾结!”
儿子的目光让方鹤池太过陌生,他心烦意乱,不想看下去,“你懂什么!”
方烨道:“父亲所为皆为方氏我自然相信,只是我等怎可与叛军……”
啪地一声脆响。
方烨半边脸已肿了起来。
方鹤池收回手,冷笑道:“你以为你自的荣华富贵都是白白掉下来的吗?有名而无实的家族犹如过江之鲫,不多时,便被世人忘却。你以为家中荣宠都是靠着祖宗声名,而非后人处处维持?!此事一旦败露,他日皇帝问罪,家中上下具被连累,我看你还怎么得出我等怎么可能与叛军勾结的话!我怎会教出你这样一个蠢货!”
方烨捂着脸。
“你不去自然有人去,有的是人想去。”
方烨长拜,片刻后才道:“是儿子想差了,若是元簪笔不允诺呢?”
方鹤池道:“当真有人会放着功劳独揽的机会不要?就算元簪笔不要,他回邵陵再快也得几个时辰,够用了。”
方烨起身道:“是。”
方烨半个时辰便看完了全部账目,被上面巨大的数额惊了片刻。
他手持明灯,一行一行地扫过账本上的字,重重地叹了口气。
方氏祖宅在邵陵城外,与刺史府不过十几里路。
他去,自然是来得及的。
方烨刚合上账本,余光猛地瞥到门外的身影,他大惊,猛地回头。
十一岁的方悦披着件外衣,孩没穿鞋子,赤着脚站在地上,虽然是夏天,但还是冻得发青。
方烨忙过去抱起了他,心疼道:“不好好睡觉,来这里做什么?”
方悦奶声奶气地答道:“外面好吵,我睡不着。”他抱住方烨的脖子,“兄长,今天一直有人来来往往的,好吵呀,连我房中的姐姐们都不大高兴呢,连陪我玩都不大愿意。”
方烨一震,方氏一片乌云惨淡,连带着婢女都察觉出了不对。
方悦是与方烨这一辈最的孩子,他聪明好看,又无争夺家业的威胁,从受尽宠爱,几个兄长具将这个孩子视若珍宝。
倘若方家当真出事,谁来护着这个孩子?
方烨猛地想起乔郁的双腿便是在静室中被断,之后多少名医都无力回天。
他看向方悦的腿,孩的腿白生生肉乎乎的,用手一捏就是红痕。
“兄长,”孩把细嫩的脸贴到方烨脖子上,“兄长和我一起睡好不好?我害怕。”
方烨拍了拍,忍住心中涩然,道:“兄长有急事。”
婢女察觉少爷不在,匆匆跑了出来,见到方烨怀抱方悦正着什么,赶紧过来。
方烨冷冷道:“这样晚了还让少爷跑出来,方家要你们还有什么用?”
婢女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方悦扯了扯方烨的袖子,茫然道:“兄长?”
他好像不明白为什么方烨这么生气。
方烨烦躁道:“起来吧。”他将方悦放到婢女怀中,还未出去,就被抓住的腰间的玉佩。
方悦笑着望他。
方烨解下玉佩,塞到方悦手中。
方悦不明所以,仍然无知无觉地笑着。
方烨上马,脑中仍想着方悦的笑脸。
除了自家人,没有人会护着方悦。
那样的孩子,若是后果只需要他们来承担,他无话可。
只是方悦才十一岁,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做过。
方烨长叹一声,马匹朝与邵陵截然相反的方向跑去。
……
邵陵城中并无什么守卫,青州军本就不多,邵陵又是后方中的后方,因此守卫并不森严。
当一队整装人马进入邵陵城时,城门口守卫认出了方氏家徽,还未等侍卫话,便摆手放入。
两人对视,同时抽刀,一剑将门口护卫封喉。
而后出来的人将尸体衣裳扒下,换好了衣服,将尸体找了个草丛扔在里面。
邵陵寂静,仿佛数百里外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明月高悬。
刺史府侍卫不过十几人,还是轮值,因此就显得格外悠闲,四人在外面插科诨,聊着聊着话题就到了乔郁与元簪笔身上。
乔郁做事狠辣虽然众人有目共睹,但他实在貌美,貌美得能成为深夜的谈资,聊天过半,已变成了乔郁女扮男装与元簪笔有私情。
一侍卫对此嗤之以鼻,道:“如乔相和元大人这样的高官,回到中州封赏,多一个人便要分自己的功劳,两个人怎么可能有私情?我要是乔相,恨不得元大人死在外面才好。”
另一侍卫却道:“你懂什么?你有没有看见刺史府着火那日元大人冲进火场救火?要是他俩关系不好,元大人看着他烧死不就完了,救出来干什么?显得自己高风亮节。”
这人不服气道:“那你他俩什么关系?总不能是元大人看上了乔相的美貌吧。”
几人一顿,俱笑了起来。
邵陵晚上人还是极少,入夜后街道无人,此刻马蹄声疾驰而来,几个侍卫都有些惊讶。
“难道元大人回来了?”
马蹄声离刺史府越来越近。
一个侍卫不解地探出脑袋。
刀光清越。
他脑中最后一个想法是,好快。
人头落地。
“何人再次放肆,这可……”
手起刀落,血溅满地。
大门紧闭。
上位青州刺史大概早就听了青州混乱,因此将刺史府修得宛如堡垒一般,墙壁高且光滑,大门极结实,四处皆无死角。
乔郁大半夜地拉羽先生下棋。
如他想的一般,这等心思细腻的人物下起棋来很是不错,至少比乔郁不错得太多。
乔郁少年时委实过了一段逍遥日子,他什么都学,又什么都不通,凡事只为好玩,兴趣过了便扔到一边。
乔郁确实学过下棋,只是他没有耐性,坐不住椅子,所以下得十分一般。
之后做了丞相,除了皇帝,没有人敢赢他的棋,因此下得更加一般。
他与羽先生下了半夜,已经连输八局,连心情郁结的羽先生都微微诧异。
乔郁扔下棋子,道:“人所有能有所不能。”
羽先生勉强一笑。
门砰地被撞开。
乔郁道:“又有什么军报?”
侍卫急道:“大人,外面来了一队人马,已将守门人杀了!”
羽先生苦笑了下。
他先前联络世家,掌握了无数把柄,大概现在有人已将知道了他在乔郁这,杀了他与乔郁灭口,虽然冒险,但确实是非常聪明的法子了。
乔郁道:“刺史府有多少人?”
侍卫如实道:“六人。”
“外面呢?”
“听马蹄声,有几百人之多。”
乔郁道:“哎呀,每人给本相一剑,就够把本相剁成肉馅的。”他偏向羽先生,“先生喜欢吃饺子吗?”
羽先生无言。
魏筎今夜住在刺史府中,听到消息跑到乔郁书房。
乔郁点了点,道:“魏大人,日后若是去中州面圣时记得衣冠整齐,不然殿前失仪也是大罪。”
魏筎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没穿鞋,闻言道:“大人,外面……”
乔郁道:“一时半会又不进来。”
魏筎只能苦笑。
乔郁道:“寒潭,本相什么都不懂,你去告诉他们怎么守着。”
寒潭颔首道:“是。”
羽先生以为寒潭会推辞一下,结果竟直接走了。
在他看来,保护乔郁似乎是更重要的事情。
但他对乔郁实在知之甚少,乔郁只要人服从,至于他的命令是否正确,从不允许他人置喙。
魏筎刚推上门,箭雨骤然射来。
外面只听到刀剑与箭碰撞声,大半箭竟都被扫落。
一支箭穿破窗户,猛地朝乔郁射来。
魏筎大惊。
乔郁往后一退,一把掀起棋盘,与箭相交。
棋子滚落。
箭射穿棋盘,箭羽微颤。
乔郁捏着棋盘的手白得几乎发青,他将棋盘放在腿上,把箭拔了出来。
魏筎见他动作流畅至极,仿佛不是第一次这样干。
乔郁将箭扔给魏筎。
魏筎慌张之下当然没接住,令箭啪地落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道:“乔相?”
乔郁道:“拿着防身,事情紧急时还能拿来自尽。”
魏筎很想看看乔郁脑子里装得都是什么。
乔郁将棋盘扔回桌子上,叹气道:“棋子没了,可惜。”
羽先生冷眼看了半天,终于道:“乔相就一点都担心吗?”
乔郁疑惑道:“担心什么?”
羽先生道:“死。”
他语气冷漠,听得魏筎了个寒颤。
外面已有短兵相接的声音。
乔郁摸了摸棋盘上的洞,神情颇为可惜,“有什么可怕?”他笑得很开怀,这样的美人在眼前是种享受,可惜此刻无人愿意欣赏,“他们无非要本相死罢了,先生信不信,若是当真进来,他们见到本相,也就是一剑两剑的事情,绝不会因为本相貌美而对本相起什么歹心,”魏筎眼珠都要瞪出来了,“既不会受辱,也不会处以极刑后再死,一剑下去,人头落地,多么轻易的事情,为什么会害怕?”
魏筎颤声道:“大人真的?”
乔郁双手环胸,“真的。”
当日他在静室,铁刺被钉入双膝,他疼得昏过去,又疼得醒过来,触目所及皆是刑具,一呼一吸俱是血腥,动一下都疼得锥心刺骨,偏偏求死不能,连口中都塞着口衔,生怕他自尽。
有这样的经历,乔郁当真觉得,能一刀杀人是多么温和,多么积德行善的死法。
蜡烛燃烧过半。
魏筎直觉过了两个时辰,又不大确定,他脑中一片昏茫,靠在门边,差点站不起来。
血溅在白纸上,几乎透了过来。
魏筎大惊失色。
乔郁冷静地品评,“寒潭虽然武功高强,但到底不能以一挡千。”
寒潭略带沙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人,属下还未死。”
话音刚落,就将一人封喉。
外面的人就如同潮水一般涌进来。
乔郁拿起一枚棋子,在灯下细细赏玩。
外面呼喊声震天,似乎都想杀了他,邀功请赏。
他神色漠然,若有所思。
恐怕这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他在想什么治敌妙计,但是他没有,他在想,元簪笔在做什么?
他大概在收拾残局。
不知道倘若他出事,元簪笔会怎么想?
他蓦地想起元簪笔当日以为他要死时的神情,突然有那么不太想死了。
当然,他也不会死。
不过他确实很想看看,元簪笔知道他死了,会是什么反应。
要是能看见元簪笔落几滴泪,他死了,也不算很亏。
魏筎都要哭出来了,“大人要是有什么密道,就快点启用吧。”
乔郁道:“密道?”
魏筎道:“像您这样的人,房中不都该备几条密道吗?”
乔郁点头,“本相很赞同,但是这不是本相的书房。”
魏筎真要疯了。
乔郁敲了敲棋子。
他突然道:“梅将军应该要醒了。”
魏筎道:“乔相,梅将军死了!”
乔郁弯眼笑了。
他眼睛恰似明星,笑起来时好看,弯起眼笑平添几分纯真,更是好看。
魏筎以为乔郁疯了。
但是门外喊声确实消退,不多时,竟安静了。
连寒潭都安静了。
魏筎没看见寒潭,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之后,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魏筎心都要跳出来,他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倒影在窗子上。
门被轻轻推开。
乔郁道:“梅大人,你是不是要等本相死了再来?”
却没人回答。
乔郁抬头,微微一怔。
元簪笔大步朝他走来,从上到下将他看了一遍,似乎松了口气,“乔相可还好?”
乔郁唯见对方眼睛清亮,满满的皆是他的倒影。
外面陈尸一片,血腥味逼人。
元簪笔道:“我让寒潭先去治伤了。”
乔郁仍是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看。
元簪笔戴着面甲,看不清神色,他不知乔郁为何一言不发,只好道:“那边局势稍平,你不用担心,有雪还有几位大人在,不会再出事的。”
两人一时静默无言。
乔郁突然道:“本相受伤了。”
他分明一点事都没有!
乔郁晃了晃手臂。
元簪笔干脆半跪在他面前,伸手将他的袖子挽了上去。
铁甲冰冷,贴在皮肤上让人忍不住战栗。
他手臂光滑,没有半点伤痕。
乔郁在他耳边道:“元大人为何急着赶回来?”
元簪笔将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局势平稳。”
乔郁道:“本相问的是,你为何回来了。”
元簪笔抬头,正对上乔郁的眼睛。
乔郁眼仁乌黑,仿佛是黑夜中的大湖,稍有不慎,便能溺死在水中。
乔郁几乎能看见元簪笔眼中的窘迫了,仿佛被逼入了绝境又无计可施一般。
魏筎与羽先生面面相觑。
乔郁道:“魏大人,先将羽先生送到别处安顿,本相和元大人还有话可。”
魏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拽着羽先生一同出去了。
羽先生很有一个阶下囚的认知,并没有多什么。
元簪笔清了清嗓子,道:“多谢乔相。”
乔郁道:“谢本相什么?”
元簪笔道:“谢乔相找到那位……羽先生?”他似乎不大确定羽先生的名字,“若无他的手令,叛军不会这么快就溃散。”
乔郁一笑,“元大人太客气了,这本就是本相的分内之事,何必言谢,本相也相信将军,若是没有本相,将军也必定得胜。”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梅大人呢?”
“我到后不久梅大人就到了,没有进来。”
他没有复述梅应弦的原话。
梅应弦的原话是:“不好意思睡过头了,”药效在那,他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醒来时才发现刺史府都被攻破了,他生怕乔郁死在里面,但好在元簪笔也到了,“下官险些辜负与乔相的约定,差点酿成大错,多亏了元大人及时赶到。”他半点不想面对乔郁,还不知道看见乔郁,乔郁能出什么话来,遂干脆不来,“大人与乔相一定有很多话想,下官就不扰了。”
仿佛人人都觉得他和乔郁必定有无数的闲话可叙,又仿佛人人都觉得他和乔郁必定不死不休。
乔郁怎么看不出来元簪笔是在拼命转移话题?
饶原与邵陵足有三百里,元簪笔一定是那边局势刚刚平稳就率轻骑赶过来了。
他为何这么担心?
乔郁死了对元簪笔可没什么害处。
就算他真的担心乔郁死了,皇帝对他心存芥蒂,那派人来就行,何必自己来?
乔郁道:“刚刚完一场仗,又跑来了另一场,元大人实在辛苦。”
元簪笔道:“分内之事。”
他这句分内之事都要将乔郁气笑了。
他不知道为何,元簪笔这个人能嘴硬成这样,宁可东拉西扯和他一堆不相干的正确废话,也不愿意简简单单地和他一句我担心你。
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博得一国丞相的好感,总比令他厌恶抵触着强得太多。
元簪笔并不是个傻子,但却没有一次利用过这样的机会,让乔郁甚至都要以为自己在元簪笔心中是否毫无利用价值,才让他如此生疏。
乔郁眼光流转,让人不敢看下去。
元簪笔似乎也觉得半跪在他面前有些尴尬,正要起来,乔郁却一下按住了他的肩膀。
元簪笔微讶。
下一刻,他原本看向别处,略有心虚的眼睛骤然睁大了。
乔郁隔着面甲,在他唇边轻轻一贴。
“多谢元大人。”他喉咙中含着模糊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
元宵节快乐。
加了不到一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