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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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簪笔的眼睛在昏暗的烛火中亮得惊人。

    乔郁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对此人有了这种心思,更揣摩不清元簪笔的态度,也不愿意揣摩。

    乔郁一贯疯得很,就算当真喜欢,只要时局需要,他还能毫不犹豫地毁了对方前途,亦或者是取了他的性命,大不了之后随他一起死就是了。

    他与元簪笔厮磨亲吻,只觉这人微凉的嘴唇是软的,与他缠绵的舌尖是软的,微微发颤的吐息亦是软的,唯有心是硬的。

    元簪笔偏过头。

    乔郁正要点什么,对方便亲了亲他的眼睛,百般怜惜似的,“别哭。”元簪笔的声音极低,带着点微不可查的服软。

    乔郁震惊地睁大眼睛,眼泪还未顺着脸颊淌下,便被元簪笔亲去了。

    乔郁一时无言,震撼得无话可,脑中只剩了他果然喜欢我!

    元簪笔见他终于平静下来,欲要起身,被乔郁一把抓住。

    乔郁收敛了语调中的颤抖,“元大人这是何意?”

    倘若乔郁愿意用手贴一贴元簪笔的脸,一定能感受到对方几乎烧起来的温度,但是房中太暗,他又只红了耳垂,因此显得格外冷静。

    乔郁侧躺在床上,见对方一身甲胄未脱,肃杀冷硬,摸上去好像能冻得揭下一层皮肉,他眼光流转潋滟,水光惑人,元簪笔偏头,尽量不与他对对视。

    乔郁的手从元簪笔的胳膊划到了手腕,又到了掌心,他把玩一般地抬起元簪笔的手,碰上去仿佛有点骨肉贴合的亲昵,“元大人,”他板起脸,“看来元大人当真在侮辱本相。”

    元簪笔尝试抽回手,没有拿回只好由着他去。

    “我不解。”他。

    乔郁冷冷地:“你三番五次对本相这般是要做什么?诚然,本相确实无才无德,又无世家底蕴,在朝廷掌权,实在丢尽了我大魏的颜面。本相确实不堪,但也不至于每每受这般折辱。”

    他步步紧逼,看见元簪笔不知所措的样子心中快意得很。

    “元大人,”他五指插-进元簪笔手指之间,轻轻一握,“元大人究竟怎么想的,不妨同本相。你若觊觎本相容貌,本相再给你找几个美人就是了。”

    “不是。”元簪笔回答。

    看他的神情,和少年时又有什么变化?

    乔郁心中升起了当年扰元簪笔读书的微妙快乐,看他无可奈何,看他不知所措。

    “那是什么?”

    元簪笔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乔郁被他看着,很想伸手去摸摸他光洁的下巴,想了想又住手。

    因为他在生气,元簪笔还没给他一个让他不生气的理由。

    元簪笔缓缓地眨了眨眼。

    乔郁面无表情地问:“本相是不是还要元大人一点时间,让元大人把理由编好?”

    “不必。”元簪笔摇头。

    乔郁阴阴测测道:“你有朝一日千万不要落在本相手中,不然本相一定会把你的眼皮割下来。”

    元簪笔道:“因为我方才无计可施。”

    乔郁手指缓缓用力,“元大人,你若是告诉本相,你心悦本相,本相或许不会这样生气。”

    元簪笔竟点头,“那我心悦乔相。”

    乔郁气得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放在胸口的书和手帕都被一下抖了下去,哗啦一声落在地上。

    幸好,幸好乔郁是躺在床上不是棺材里,不然他掀棺而起的时候一定会吓到别人。

    元簪笔看乔郁的脸色。

    应该不想哭了。

    但是生气了。

    乔郁此人口不对心,心思活络又疯得吓人,一般人极少在他面前献殷勤,元簪笔却觉得这人好懂极了,往往乔郁他不想要的便是他最在意的,顺着他的话下去,再给乔郁台阶,他就会当真沿着这条台阶走下去,在元簪笔眼中几乎能与雪先前养得猫等同,只要顺着脾气,就能在它光鲜亮丽的毛上摩擦好几把。

    “元簪笔!”乔郁这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元簪笔回握乔郁的手,“我在。”

    “你……”

    元簪笔低声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乔郁原本郁结喉中的恶毒话一下被堵了回去。

    他想元簪笔你在什么?

    本相要死还是要活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不会让本相死的,你以为你是谁,皇帝吗?

    你和本相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和……

    乔郁一震,元簪笔虚虚地环住他,似乎想抱他一下,但因为甲胄冰冷硌人,乔郁穿着单衣而没有靠近,“我不会让你死。”元簪笔:“你放心。”

    乔郁愣愣地看着两人腰身间不足一寸的距离,他正要拉近,元簪笔往后一退,放开了他。

    “恕我孟浪。”元簪笔道,乔郁还从未在元簪笔脸上见到这样的神情,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以后不会了。”

    乔郁第一次感觉被折腾得七上八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元簪笔道:“我只是觉得,这样做,”他顿了顿,仿佛在顾及乔郁的颜面,“你会好一点。”

    乔郁张了张嘴,“本相有协理百官之权,其中包括仪容姿态言谈。”

    “是。”

    乔郁怒道:“放肆!”

    床榻不高,他顺手捞起手帕,甩到元簪笔面前,“给本相滚出去。”

    元簪笔抓住手帕,放到了乔郁枕边,居然当真出去了。

    乔郁不想哭不心焦不委屈了,他只是生气,是那种恨不得把元簪笔车裂于市的生气。

    元簪笔出去,还顺手关上了门。

    乔郁用力把书压在了自己脸上。

    元簪笔刚踏出门,便看见一个修长的人影在旁边。

    “元大人。”寒潭道。

    元簪笔颔首;“寒先生。”

    寒潭道:“请大人告知,不知我现在能否进去?”

    元簪笔似乎有点疑惑,“为何不能?”

    寒潭道:“看大人满面春风,乔相大概不会很高兴。”

    元簪笔下意识摸了摸嘴角,并没有翘起。

    他不得不承认,看见乔郁被点破恼羞成怒的样子,他确实有点不道德的乐趣。

    元簪缨不止一次告诉他不能如此,他也极少如此,当真活得像是元簪缨理想中的翩翩君子,除了对乔郁。

    元簪笔道:“乔相今晚大概都不会想见人。”

    乔郁在外面听到两人对话,寒声道:“寒潭,进来。”

    寒潭知道这个时候进去一定听不到什么好话。

    明明元簪笔是朝堂之中看起来最无害的正人君子,为何这人几句话就能把乔相气成这样。

    寒潭只好进去。

    元簪笔轻轻一笑,往外走去。

    梅应弦坐立难安地在外面等了许久,看见元簪笔出来顿时松了一口气,道:“元大人,你再不出来下官就要以为你被乔相杀了,”他一顿,“元大人面有喜色,有好事?”

    元簪笔眨眼,“哦?”

    元簪笔的笑并不是很明显,他甚至连嘴唇都没有扬起,唯眼中有星星点点的笑意,看起来与平日大有不同。

    “真有好事?”

    方才见乔郁那样子实在不像有好事。

    元簪笔想了想,点了点头。

    “什么好事?”梅应弦十分好奇。

    元簪笔道:“方才看见了只猫。”

    “啊?”

    “摸了几下。”元簪笔又。

    梅应弦简直摸不着头脑,他看不出元簪笔怎么会喜欢猫,而且刺史府哪里有猫,“刺史府有猫吗?下官来往多日竟没看见,大人也心些,”梅应弦真心实意地关心,“别是野猫,碰的时候被抓上了手。”

    元簪笔嘴唇上还有乔郁咬出来的口,遇到风吹还有点细微的刺痛。

    “无事。”他答。

    梅应弦不明所以,决定元簪笔走之前给他多物色几只漂亮的猫送过去,也算投其所好。

    梅应弦与元簪笔气氛尚算融洽,那边乔郁卧房却沉闷得仿佛要杀人。

    乔郁道:“你在外面听了多久?”

    寒潭立刻道:“不久。”

    乔郁坐了起来,“实话。”

    他语气轻柔,心中却更加恼怒连寒潭都知道搪塞了!

    寒潭陷入了两难之际,因为无论与不,都会引得乔郁发怒,他实话,无异于把乔郁的伤口再揭开一次,他不实话,乔郁大概会觉得他不听命令。

    “话。”乔郁轻柔地重复。

    寒潭决意实话实,“从元大人剖白开始。”

    “何为元大人剖白?”乔郁眯起眼睛。

    “元大人他无计可施。”

    话音未落,乔郁手中的书就被扯掉了一页,“好,”他放下书,“本相现下也算当局者迷,你,元簪笔是什么意思?”

    寒潭无言以对了半天,对上乔郁的眼神脑中飞快转了几圈,“元大人在安慰……您?”这话他自己出来都不相信。

    乔郁道:“本相倒觉得,他在调戏本相。”

    寒潭:“……”

    先前他还能觉得乔郁是想多了,只是元簪笔今日所作所为很难让人不往调戏的方面想。

    “而且不是在调戏男人。”乔郁冷冷道,他虽然不常去烟花之地,但也知道其中不同,元簪笔那个仿佛示弱服软的话方式分明像是对着生气的姑娘一般。

    “您是男人。”寒潭以为乔郁气糊涂了。

    乔郁瞥了他一眼。

    他整日把婚嫁挂在口中,又常自己是元簪笔未过门的妻子,元簪笔嘴上不,但是许多事对他屡屡留情,甚至多有照顾,难道……他当真了?

    乔郁一顿。

    元簪笔对他有情意于公于私都是好事,元簪笔对他心软,以后办起事来更加方便,乔郁对他人冷面无情,对自己倒是公私不分,并且十分沾沾自喜。

    只是元簪笔当真的地方,似乎是妻子。

    不然也用不着这样哄他!

    乔郁垂眸。

    元簪笔对他确实纵容至极。

    但是这样的纵容,他翘起唇来,忍不住笑了。

    这样的纵容,不知道元簪笔有朝一日会不会后悔?

    他只要想到那天,元簪笔眼眶通红震惊又后悔地望着他,他就觉得快意极了。

    他手指在书卷上虚虚一划,仿佛碰到了谁的脸。

    乔郁实在太想看元簪笔自以为的局面被破的样子了。

    “乔相,方鹤池已在牢中。”魏筎隔着门道。

    乔郁笑了笑,“本相知道了,别让他死。”

    ……

    “你什么?”

    “我,陈氏与此事息息相关,”这个漂亮的男人抬手,浅青色的袖子顺着光滑的手臂滑落,“能将辎重武器从中州运到青州,一路无人发现,或者有人发现了,无人敢,除了陈氏,还有何人会有如此手段?”

    方鹤池冷笑道:“你疯了吗?这样除了陈秋台记恨上我,还有什么用处?”

    “为何没有用处?”男人蹲在他面前,他样貌俊美,此刻面露疑惑,竟也不违和,“方先生放心,会有人准备好一切证据,先生不过几句话罢了。”

    方鹤池半天不语。

    男人道:“方先生最的儿子叫方悦是吧,今年还不大。大人虽久不在官场,但应该也清楚,如大人这般的罪名,长相上佳的幼子,是要没入奴籍的。我知道先生不怕死,怕死也不敢谋反,只是你死了不要紧,幼子幼女还要活在世间备受折辱。有人看着他们,到时候连死都成了奢望,昔日世家贵子,今朝,”他似乎并无恶意,只是在方鹤池眼中宛如恶鬼,“世间能有几个乔郁?还请方先生好好想清楚,要不要与我合作。”

    “当年,”男人:“乔郁也被生生断了腿,他那时比方悦还大上几岁,仍是疯了。先生家娇生惯养的儿子,能熬过几天?”他不过陈述事实,却让方鹤池如坠冰窟。

    方鹤池眼中血红一片。

    男人也不着急,就那么平静地等着他。

    华贵的衣料落在牢房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显得尤其违和。

    这个男人出现在这也十分违和。

    “陈秋台是太子的舅舅!太子日后必定报复,”方鹤池道:“你……你难道能左右太子?”

    男人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话。

    方鹤池猛地反应过来,“这是陛下的意思!”他笑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陛下竟恨世家到了这般地步,连一个世家出身的太子都容不下了吗?!青州一行,卷入其中的不知我,还有元氏、有陈氏,眼下又多了太子,陛下难道连亲儿子都要杀吗?”

    “当年陈秋台逼宫时,并没有想过自己是国舅。”男人的话轻飘飘地落下来。

    “逼到这个份上,你就不怕……陛下就不怕天下世族群起而攻之吗?”

    “陛下已将蔺阳元氏捧到了极高处,也给了沈氏加官进爵,眼下在他们看来,不过排除异己罢了,有什么要紧。况且兵权在陛下手中,逼宫要是想再来一次,可十分难了。”

    “为什么,为什么,”方鹤池喃喃道:“为什么陛下会信任你,陛下怎么能信任你。”

    他跌坐在地上,半天不言。

    男人望着他,谁能想到,先前这个男人还在青州一不二呢?

    其实褪去了那些浮华声名,这也不过是个普通老人,他先前保养得极好,几乎没什么黑发,只一晚,两鬓已然全白了。

    “你果真,果真能保住我几个子女?”半晌,他突然开口道,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睛都亮了。

    面对这样一个狼狈无比的老人,很少有人能不动容。

    他面前的就是一个。

    “不能。”他实话实。

    方鹤池一怔,怒得几乎要扑上这个男人。

    锁链哗啦作响,将方鹤池牢牢地束缚在这块地方,动弹不得。

    “我不能确保。”他回答:“但无论如何,你只能选择和我合作,或者不和我合作。”

    方鹤池以手掩面,“为何如此。”

    “什么?”他很有耐心。

    “你怎么会如此,”他哑声道:“怎会是你。”

    男人淡淡地:“都是陛下的意思,若有机会,先生可以当面问陛下。”

    ……

    乔郁自静室出来后睡眠极浅,有一丁点风吹草动便要从床上起来。

    元簪笔起先不知,后见他神色愈发乏累,晚上悄悄看过才知道,乔郁只要听到声响便要起身,恨不得将自己藏在床的最里端。

    中州夏多雨多雷。

    外面雷声阵阵,乔郁靠在最里面,睁大了眼睛望着外面。

    门开了。

    他一颤,转头看过去,见元簪笔走进来,正在合伞。

    他身上还冒着凉气,乔郁一动不动地看着元簪笔向他走过来。

    他害怕,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元簪笔进来时仍有惊雷滚滚,乔郁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要装疯卖傻,还是一言不发。

    乔郁这时候有多狼狈他自己都不愿意照镜子看看。

    他着女装,面容一笔一划皆水粉勾画,他简直不想让元簪笔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他怕元簪笔忍不住想他从前如何风流得意意气风发。

    他自欺欺人地想,倘若元簪笔有半点可怜他,就足够他羞愧欲死了。

    元簪笔好像怕吓到他,于是只在床边半跪着,朝他伸出手。

    他什么都没。

    乔郁望了他片刻,只看见对方寒星般明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确实没有可怜。

    乔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竟没有握住元簪笔伸出来的手,而是一把抱住他,他将头埋在元簪笔颈窝中,颤颤地吸了一口气。

    他想问当年为何前有你兄长后有你父亲,元簪缨能保住自己,为什么保不住别人,宁佑一案千人血溅长阶,凭什么元簪缨能够独善其身?你兄长不是最敢为天下先,最不惧死了吗?

    为何力推宁佑改革的是你兄长,为何监斩行刑的是你父亲,为何赌上一切救我的人……是你?

    为何竟是你!

    你知不知道,今日救我,明日我一定会杀你?

    少年人的脖子苍白而纤细,血液汩汩流淌,生机勃勃。

    他差一点就咬了上去,而是偏头,一口咬在了元簪笔的肩膀。

    元簪笔刚想环住他的手停在半空,然后轻轻抚了抚他的后背。

    乔郁咬不透衣裳,牙齿却还是抵住了肉,他用力咬下去,尝到了血腥味。

    乔郁被呛了下,松开了元簪笔。

    他擦了擦嘴角,指腹满是鲜艳的红,他嘴角亦是如此,洗去口脂,此刻仍红得惊人。

    疯疯癫癫了几个月的乔郁似乎一下子醒了过来,他望着无言的元簪笔,低声:“杀了你。”

    元簪笔将他按回怀中。

    乔郁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见耳边传来他毫无波澜的声音,“好,你得活着才能杀了我。”

    他的怀抱并不如他人那么冷。

    他们两个不过是棋子,少年人,在中州毫无根基,举目无亲,任凭哪个有权有势的人都能轻而易举地要了他们的命。

    两人宛如受伤幼兽在一起,寒夜之中,竟也是暖的。

    元簪笔睁开眼睛,竟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