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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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皇帝这般薄情寡义之人,怎么会允许这般一个近乎于污点一般的存在在自己身边,日日提醒着自己得位不正,谋害兄长?恐怕在他看来,太子能够平安无事长到现在,已经是他有意垂怜的结果了!

    太子脸色愈发苍白。

    淮王随手摘下几个池边树上巧玲珑还未熟透的浅黄色果子,放在掌心中把玩,他想,就算太子不愿意也没有关系,他已经等了许多年,并不急于一时,他可以等,他可以慢慢等。

    太子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淮王。

    这个孩子看他的眼神不像刚才那样茫然惊惧,反而多了几分异样的神采。

    淮王关切道:“怎么了,殿下?”

    他虽然利用太子,却不代表他是一个不关心侄子的叔叔,事实上,他对几位皇子皇女都十分关心,且毫无目的,仅仅因为他确实是一个好叔叔。

    太子扶住栏杆,看向淮王的眼神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他道:“叔叔为什么要同我这些,”在太子看来,淮王一向不问朝政,只知享乐,府中纳了好些美人,身份有高有低,甚至因为他上次收了个花魁做妾,将淮王妃气回了娘家,由皇帝出面才将事情处理妥帖,这位淮王一直是荒唐的,却……从未触怒过皇帝,太子道:“或者,叔叔为什么知道这些?”

    淮王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来,果子在手中转了转,指甲险些划破果皮,幸而没熟透,皮青而硬,“我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太子也随便一听?”

    太子要是听了他话立刻大彻大悟地要谋反他才稀奇呢,这样踌躇犹豫的反应反而在淮王意料之中。

    他走到桌前,将果子扔到盛满露水的翡翠碗中,仔细地将果子洗干净。

    太子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不论是皇帝,还是淮王,太子忍不住想,长相都是再凌厉出挑不过,无论看上去如何,冷静沉稳却都刻在了骨子里,可偏偏偶尔让人能在他们身上品出一些不顾一切不计后果的疯来,仿佛这疯融在刘氏皇族的血里。

    淮王笑道:“若是今日我的话让殿下觉得逾越了,大可和陛下,臣应着便是了。”他洗干净果子,放到嘴里一个,酸味顿时萦绕口腔,他皱眉,酸得胃中一阵翻腾,险些吐出来。

    “我当然,”当然什么?太子顿住了。告诉陛下淮王就是个乱臣贼子,这么多年都是装得?可他分明半点都不畏惧,此处清净,没有旁人,就算有人作证,以太子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大概会觉得太子疯了,对淮王连一句重话或许都没有。

    何必再让皇帝生气?

    就算,就算淮王真有别的心思,他这么多年在中州既无建树,也无人脉,能做什么?他家亲眷都在皇帝手心里,他敢做什么?

    法诛行而不诛心,就真如淮王所,他只是随口一,太子随便一听罢了。

    太子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走到淮王身边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还未酝酿出言词,淮王却转过头,伸手往他嘴里塞了个东西。

    他一惊,下意识地咬住,酸甜的汁水登时在口中炸开,他才意识到那是淮王摘的果子。

    淮王放下手,笑着:“给你个熟得最透的,看在果子的份上,能不能不告诉皇兄?”

    太子用一种非常古怪的眼神看着淮王,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这疯子笑得开心,语气里却几分叹息落寞,“太子啊,你若是到了我这个年纪,看着故人皆去,身边陪伴无一知心者,想闲聊平生,竟只能在喝醉之后见友人入梦畅谈昔年,”醒来并不冰冷,周身绮罗,怀中美眷,杯中佳酿,盛宴还未散,虽衣香鬓影,却有如形单影只,故人眉眼尚历历在目,然再见不能,再举杯,酒竟已凉了,“该是何感受呢?”他苦笑了一下,这个笑几乎不能算是笑了,太子从未见淮王脸上露出这样的神情,“我不过是几句抱怨罢了。”

    太子顿了顿,他终究无皇帝那样天生的筹谋,只道:“我,不会出去,此事还请淮王以后也不要提了。”他拿着被自己咬了一半的果子,“我还有事,便先失陪了。”

    淮王颔首笑道:“恕不远送。”

    眼见太子匆匆出去,好像忘记了手中那咬了一半的果子,淮王笑得更开心了。

    他将剩下的果子从翡翠碗中拿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这碗水比刚才凉了一些。

    所以他不笑了。

    ……

    乔郁很不清闲。

    他与太子结仇结得太明显,以至于朝中士人对他忧心忡忡,担心乔郁出事或会殃及池鱼,倒不是士人皆无风骨,而是乔郁实在不像个为国为民的翩翩君子,只一权臣,留之于国无用,去之可能会有大乱,世族倒是一如既往地对乔郁恨之入骨,哪怕太子日后不清算乔郁,他们也不会让乔郁无事,还有极一部分人,不过是看热闹,无论是谁得势对他们都无影响。

    皇帝不会因为他和太子交恶就不让他在朝中理事,乔郁便要处理朝中事,还要不着痕迹地安抚同僚,除此之外又多了一样,就是方悦公子的事。

    能从牢中换人是有天大本事,乔郁知晓此事,却不阻止,他手上不干净,当然不会点破。

    他坐收渔利,将方悦和换走方悦的人命手下一并抓了扣下,方悦暂且养着,那人交给周甚。

    在周甚手中,他还未见过不开口的活人。

    乔郁端庄地坐着,轻轻地吹了吹茶,抿了一口。

    他与周甚交情匪浅,当年将他腿中钉入钢刺就是周甚的手笔,不过周甚当时太忙,需要审的宁佑党人也太多,他是个孩子,实在用不上周甚亲自过来,一切都由周甚学生代劳,学生学艺不精,不足先生十中之四,这才令乔郁的腿废得没有那么彻底。

    这是第三天,不知道一手策划了此事的人现在是否睡得着觉?

    他手中的茶已经没了热气。

    婢女见他脸上没什么血色,雪一样地冷冰冰,道:“奴婢给您换一杯?”

    乔郁摇了摇头,他仍握着杯子,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下子笑了出来。

    乍笑如春月,生动美丽,给艳丽得不似真人的脸上添了几分活气,看得婢女脸都红了。

    乔郁不是第一次被人这样看,也不恼,道:“茶叶是元璧送的。”

    婢女一愣,显然没反应过来乔郁的是谁。

    完乔郁才觉得后悔,倒不是后悔点破了送茶人的身份,却因为元簪笔很少交际,璧这个字除了乔郁几乎无人叫,他喜欢这点特别与亲昵,好像在叫姑娘的闺名似的,出嫁之前家中人知晓,出嫁之后就只有丈夫叫得,他之前就爱软着嗓子叫元璧,看对方无奈地应允才罢休,之后几年不见,称呼确实生疏不少,现在倒是亲近。

    婢女见他好像有点不高兴似的,情急之下了句,“元大人对大人真好。”她哪里知道这个元大人是谁?分不清是元还是原,只是顺着乔郁好话罢了。

    乔郁也不抬眼,道:“是啊。”

    婢女松了口气。

    倘能将元簪笔藏起,这字就真同闺名似的了,除了他无人能叫。

    不过可惜得很,怎么看,他却是有可能被人藏起来的那个。

    周甚收到传信便立刻来了。

    乔郁听到脚步声仍是悠闲喝茶,待引路人:“大人,周大人来了。”他才放下茶杯。

    周甚身上带着湿气,侍从手中还拿着一把合上的伞。

    “下雨了?”要不怎么走神得很专注,他连外面什么样都不知道,“正好,给周大人倒茶,喝了暖暖。”

    周甚道:“多谢乔相。”

    乔郁奇道:“你怎么过来了?本相还以为你会派人过来。”

    周甚心中复杂,不知如何开口,只好道:“乔相传信,怎敢不亲自过来。”

    乔郁漫不经心地:“你公务繁忙,这点事,也不必过来,还是,”他一顿,“周大人发现了什么特别之处?”

    他叫周甚,无非是问何人带走了方悦,有没有审问出结果,周甚却亲自来了,想来若不是查不出什么来请罪,或者那人身份太特殊,周甚不信任别人。

    难不成是皇帝?

    乔郁自觉想法可笑。

    要是皇帝,找个理由赦免了方氏不就得了,何必这样麻烦,还只救了个方悦,皇帝要方悦做什么?皇帝认识方悦吗?

    婢女很快倒茶。

    周甚喝了一口,便觉香气清雅,回甘无穷,只是他现在实在无心品茶,正要开口,乔郁便道:“如何?”

    “乔相的茶自然是上上之品。”

    乔郁笑,随口道:“是元大人送来的。”

    周甚心中咯噔一下,本就沉底的心情已是沉无可沉。

    他管刑律多年,审问犯人时不知多少权贵,自然除了案情,还能问出许多旁人不知道的阴私来,其中就有关于乔郁的,不少人疼疯了胡乱攀咬一通,乔郁更是常常被拿出来胡编乱造,不过其中也不全假,比如,当年乔郁在静室的反应,具被详细描述,半点没有添油加醋。

    周甚曾在静室见过一次乔郁,远远地看见一个被吊起来的人,骨形还是少年人的清瘦,近看脸上倒是没有伤,身上却无一块完好皮肉,钢刺钉进去,已碎了骨头,双腿就软绵绵地垂着,少年人已昏了过去,口中似有喃语。

    他抬头一听,听见了声气若游丝元簪笔。

    后来元簪笔不惜自毁前程也要将乔郁带出来,他还以为两人心心相依早就暗度陈仓,可后来乔郁交代他的事也有不利于元簪笔的。

    周甚自以为看得清楚乔郁心思。

    今天这杯茶的来历,更是让周甚如坐针毡。

    周甚道:“贼子十人,除却当场死了的五人,还有两人自杀,属下没能拦住,剩下的三人严刑之下也不开口,属下只得用药。”

    乔郁道:“我知道了,今日周大人话比平时多了些。”

    平时周甚只会结果,哪里会这些无关紧要的废话。

    周甚踌躇。

    乔郁这人眼中是一点沙子都容不得,要他容下沙子,不如让他把眼睛抠出来,不定他能答应的更快些。

    加之人往往苛求挚爱,不允许半丝欺瞒,何况是乔郁这样的疯子。

    乔郁道:“难道无往不利的周大人也有失手的一天?”

    周甚艰难道:“已,已问出了幕后之人。”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十人都曾为军中效命。”

    乔郁笑了,道:“周甚,你是被自己的刀子割到舌头了吗?”

    他语调还是绵软,其中森然冷意却听得周甚一惊。

    乔郁只要服从,听不得这样言左右顾其他的敷衍。

    周甚道:“这十人皆是军中精锐,是……”他硬着头皮,顶着乔郁似笑非笑的目光一口气了下去,“与元大人关系匪浅。”

    乔郁喝了口茶,觉得这消息也没什么,只不过为什么元氏会参与进来?难道元氏和方氏还有什么他不知道他亲缘吗?

    “元老大人几时参与起军中事了?本相却从没听过。”他扫了眼周甚,道:“你还有话?”

    周甚一撩衣袍跪下,深深叩首,不敢去看乔郁的眼睛,他道:“非是老大人,是,是元簪笔,元大人。”

    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咔地一声。

    周甚不抬头,行刑多年,他已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

    婢女惊叫一声,“大人!”

    乔郁偏头,:“嘘——”他似乎有点苦恼,面上竟流露出孩子一样的茫然,“你静些,让本相好好想想。”

    随后声音大了些,仿佛什么东西碎了。

    茶水泼到了乔郁身上,幸好水已经凉了,没有烫到他。

    “啪。”

    有个东西落到周甚面前——是碎了一半的茶杯。

    乔郁手中伤口血肉模糊,还有几片细碎瓷片,伤口并不太深,但在这双毫无瑕疵的手上就显得尤其骇人。

    周甚听到乔郁平静的声音,“周大人,起来吧,闲着无事跪什么呢,显得本相仿佛很吓人似的。”

    寒潭却知道他受伤后没什么气力,能把一个瓷杯捏碎,除了杯子胎壁极薄之外,还有一样就是乔郁怒极。

    寒潭几时见过乔郁气成这样?

    连最无能为力的时候,乔郁也不过冷笑着几句话就完了。

    他平时外露情绪不过逢场作戏,今日却是不能自已。

    乔郁不话,寒潭也不敢叫人来给他包扎,于是气氛一时沉默得吓人。

    乔郁忽地笑了,颇为自得地:“周大人也算是身经百战了,想不到本相却有令周大人害怕的威慑。”

    “起来吧,”他又一次,“茶要冷了。”

    ……

    书房的灯亮了,窗户上露出一个玉立的剪影。

    有什么圆滚滚的东西划破窗纸飞了进来。

    元簪笔下意识抽剑,金玉相触,响声清脆。

    两瓣玉珠落到元簪笔脚下。

    这本是一颗珠子,却在刚刚被从中间劈开,切口平滑至极。

    在灯下凝光,两瓣碎玉简直像是两个月亮。

    除了乔郁,也不会有人这样暴殄天物。

    元簪笔放下剑,走了出去。

    果不其然,乔郁就在墙头,手上还捏着个弹弓。

    他正像个十几岁的少年人一样,正是不招元簪笔待见的时候,无知无觉地对元簪笔笑。

    元簪笔走到墙下,正要开口却见乔郁拿弹弓的左手上缠了几圈白纱。

    他干脆利落地上墙,站在乔郁身边,拉起他的手。

    显然是伤到了。

    元簪笔闻到了药味与血腥味,纱布还有渗血的趋势,大概是方才用力太过,扯开了伤口。

    元簪笔轻车熟路地抱起他,跳了下去,道:“怎么弄伤了?”

    以乔郁的身份与习惯,也没什么能伤到他的事情。

    乔郁仰着头,一眼不眨地看着元簪笔的脸。

    真是一张俊美纯澈的好样貌,如秋水之月,高山之泉,似乎看一眼就能看透此人所思所想。

    他一边审视一边笑,:“碎了一个茶杯。”

    然水中之月终是倒影,高山之泉极寒,都是可望不可碰,可见不可得。

    你看看这个人,长得那么纯良,怎么这样会骗人?

    元簪笔表情有点微妙,像是想他又想关心他,最终只是道:“这么大人了,怎么会被茶杯伤到手。”

    乔郁伸手,抚摸上元簪笔的脸。

    他不用力,轻得若非手上的纱布,元簪笔就根本感受不到乔郁的触碰。

    纱布刮擦过嘴唇,带来了轻微的麻痒。

    乔郁:“因为我把茶杯捏碎了,”他的手摸过元簪笔的眉峰,“你猜猜,”他的语调甜得让元簪笔想起时吃的糖,“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