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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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时候,倘若元簪笔是个聪明人,他会回答不知道,倘若元簪笔是个傻子,他同样会回答不知道,然而元簪笔不是个傻子,在乔郁面前,也并不是个聪明人。

    他几乎是一眼就看出了乔郁的心情恶劣至极,面上虽然笑容甜软,实际上却写满了兴师问罪,于是伸手,攥住了乔郁的手腕,低声道;“你生气了?”

    元簪笔的态度实在像是在哄家中闹了脾气的媳妇,乔郁明明盛怒,却忍不住笑了起来,软绵绵地:“没有,本……我只是想起元氏家风极严,怎会应允你娶我这么个事事皆与世家背道而驰,离经叛道,荒唐至极,”元簪笔废了那么大的功夫将方悦带出去,现在人没了不,还累及属下,想来心情定不会很好,他微微翘起嘴唇,观察着元簪笔的表情,“窃国揽权的权奸?”

    元簪笔抱着他跳下去,只简单地甩下四个字,“你想多了。”

    他轻车熟路地抱着乔郁回卧房,却不问乔郁深更半夜地找他做什么。

    乔郁手中伤口犹然渗血,若是放在平时,他是一定要抱着元簪笔要这要那,撒娇占便宜的,今日他心情实在复杂,一时任由血透纱布,他刚要像平时一样搂住元簪笔的脖子,乍想起手上有血,抬了一半的手又放了下去,仍是语调甜软,神情自然地:“雪从就养在你身边,我记得当年你也不过十几岁,竟也不嫌个孩烦。”

    元簪笔有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他得罪了你?”

    他家雪再有眼色不过,得罪谁也不会得罪乔郁这个祖宗,何况雪同乔郁关系不错,是难得几个乔郁能不阴阳怪气话的对象之一。

    乔郁顿了顿,想了半天的话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元璧,”他拖长了调子叫他,“你我虽然两情相悦,本相也貌美无匹,但终究是个男人,你我就算日日,”他接触到元簪笔欲言又止的眼神顿了顿,笑着略了过去,“我也不可能给你个孩子。”

    元簪笔手已经按在了乔郁卧房的门上,闻言忍了半天,终究还是没忍住,由衷地问:“你是不是疯了?”

    乔郁仰头,张口便可咬住元簪笔的喉咙,他呼吸的热气都落在上面,清晰地看见元簪笔喉结滚动,他笑吟吟地:“我这是为了你我的将来着想,元璧啊元璧,你现在竟对我这样不耐烦了。”

    元簪笔自觉始终如一,从未变过,想来是乔郁忘性太大,忘了被五千两银票气疯的事情了。

    元簪笔推开门,大步跨入。

    他的动作一顿。

    乔郁的嘴唇已贴上了元簪笔的喉咙,男人的皮肤温热,贴上去似乎能感受到皮肤下血液流动,尖尖的犬齿划过皮肤,他张口,似要咬下去,却只是轻轻地落下了一个吻。

    乔郁并未戴冠,头发散散地拿一根发带扎起,半张脸都被长发挡住了,露出的面容浓墨重彩夺人心魂,在旁人眼中,是缱绻得不能再缱绻的场景。

    乔郁笑得好不开心,道:“我觉得你实在喜欢孩子,你我二人皆无能为力,要你去找旁人,本相更是不愿意,所以便寻来了一个。”他声调比平时更轻柔,更好听,似乎只是在元簪笔调情,“粉雕玉砌,世家出身,你看看,可还满意吗?”

    内间塌上睡着个孩子,确实如乔郁的那般,五官灵秀漂亮,只是瘦了些,脸不如寻常这个年纪的孩子那般圆润可爱,孩子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双眸却紧闭,想来是哭累睡着了。

    元簪笔的怀抱居然还是那样的轻柔。

    除了那一瞬间脚步的顿住,他面色毫无变化,将乔郁轻轻地放在床上。

    “为何不言?”乔郁一把拽住元簪笔腰间的玉佩,络子在手指上绕来绕去,将元簪笔拽得离他更近,“你觉得怎么样?本相的眼光是不是很好?”

    元簪笔像是方才根本没注意那孩子,回头看了一眼,点点头,道:“确实是上上之貌,这是谁家的孩子?”

    乔郁几乎要笑出声了。

    他自就心高气傲,眼高于顶,极少对什么人产生由衷地敬佩,今日却对元簪笔钦佩极了。

    他把这令元簪笔费尽心机的方公子都放到元簪笔眼前了,元簪笔竟问他,这是谁家的孩子?

    乔郁躺靠在枕头上,含笑道:“这位公子姓方名悦,是方鹤池的儿子,老来得子,视若珍宝,只是方氏倾覆,这孩子也该陪着一起死,你是吗?”

    元簪笔自若道:“若按律应如此,”

    乔郁平时喜欢看元簪笔的脸,今日却觉得他面上的平然可恨可憎,“那么为何,这个本该死的孩子会活生生地在本相这呢?”

    元簪笔面露诧异道:“这孩子在乔相这,乔相为何要问我?”

    乔郁被这声乔相险些气疯,更有不可言的委屈,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按下怒气,扬起一张笑脸同元簪笔话,手搭在元簪笔肩膀,他人也微微向前,险与元簪笔双唇贴合,乔郁柔声道:“元璧,不要和我装模作样。若非证据确凿,本相不会找你,”他手下微微用力,像是想把元簪笔往自己怀中拉,又像是气极了的颤抖,“私藏方悦,你同方鹤池做了什么?你许诺了他什么,他又能回报给你什么?皇帝要是知道了,你,他会不会要你的命?”

    元簪笔垂眸,长长的睫毛颤呀颤,薄薄的刀刃似的,刮过乔郁的心。

    乔郁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生怕错过一个动作。

    但这次他没有眨眼。

    他只是:“原来是乔相一手筹划,我还在苦思冥想是谁有这样的手笔,既然是乔相,那就都不奇怪了。”

    乔郁笑得阴森,咬着牙道:“元簪笔,你再拿糊弄旁人那套辞对本相来试试。”

    元簪笔太会装傻了,连这种时候他都在装傻。

    乔郁想,这个人口中到底有没有一句实话?

    元簪笔抬眼,;“我确实字字出于真心。”那一瞬间,乔郁似乎看见了元簪笔眼中一闪而逝的光,冷得人浑身发颤。

    乔郁空下的手骤然收紧,他面上仍是漂亮明净的笑容,“你这是认了?”

    “人赃并获,乔相似乎也没有给我不认的余地。”元簪笔沉默片刻道。

    他原本想,能多骗一刻便是一刻,但显然乔郁不是傻子,相反他聪明的要命,也冷静的要命,纵然这样亲密,乔郁也没有因此不怀疑他。

    乔郁常常弹琴,受伤之后浑身上下没有几个能动弹的地方,就坐在床边弹琴,长发披散着,比女孩还像个女孩。

    因此他有几根手指蓄着略长的指甲,方才一下,指甲几乎要嵌入受伤的皮肉,疼得他面颊一百。

    元簪笔轻轻地拉住他的手,以一种很巧妙轻柔又无法抵抗的力气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乔郁的手指,他半跪在床边,神色专注地解开了被血染红的纱布。

    “你就没什么想和本相的吗?”乔郁冷声问。

    元簪笔将纱布拿下来,:“我叫人给你换个新的。”

    他正要起身,乔郁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用的力气太大,伤口瞬间崩裂开来。

    血液顺着元簪笔的手腕流淌,一时之间竟看不出谁受伤了。

    元簪笔一愣,立刻跪回了原来的位置,不欲再刺激他,“伤口裂开了,”他问乔郁,“你不疼吗?”

    乔郁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腕,手指骨节凸起,未被血液染上的皮肤白中带青。

    乔郁重复了一遍:“你就没什么想和本相的吗?”

    乔郁面上并不见怒色,即便握住元簪笔的手青筋已经根根隆起,还在微微颤抖,他却还笑得那么好看,没有半点失态。

    好像一张割裂的美人画,上半截人面工笔用色无不精致,下半截却是森森骨架,宛如地狱恶鬼。

    元簪笔知道,若是他不,乔郁大概会一直撑下去。

    于是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在想,若是能骗得再高明点,你今日也不至于受伤了。”

    这话得多情又无情。

    乔郁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这时候他才终于明白了为何他从视元簪笔为友,眼中唯能见元簪笔一人。

    他们的脾气秉性实在太像了,细枝末节不提,仅无论如何珍爱,若是与自己想做之事相违背,骗是最温和无害的手段。

    哪怕他们真的心意相通,哪怕二人当真成婚,也绝不会有一人心慈手软。

    可元簪笔岂止骗他?

    乔郁几个月以来的怀疑终于连成了一线。

    元簪笔趁他不注意,手腕一转,绕开了他的手。

    他起身。

    回来时乔郁仍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变,原本不深的伤口经过几次折腾,手心已是血肉模糊。

    元簪笔用拿过来的缎帕裹住了乔郁的手。

    乔郁冷眼看他动作,开口道:“五个月前,关于定品一事,我确实有异借此事令皇帝相信我对他忠心耿耿,不惜切断后路,我确实与皇帝演了一出戏,但顾轻舟从不在我的计划之内,他是一个变数,却让这个计划事半功倍,也令朝中世族对我愈发恨之入骨,顾轻舟尸骨是假,他显然没死,我遍查朝中,”有点疼,乔郁的手往回一缩,元簪笔擦血的动作更加轻柔,烛光下,元簪笔的容颜看上次清澈而温柔,难道化开了身上带着霜雪的寒,他不知道从前自己有多么想看这个画面,今日看见了才觉得何为讽刺,“却找不到一个既有必要这样做,又能这样做的人。那时,本相就知道,本相是一把被借来杀人的刀。”

    “除却本相亲自查的,青州方氏一案的有好些证据几乎摆到了本相眼前,似乎是有人刻意让本相看见。本相上奏,用尽了心思手段,方氏倾覆如山倒。之后方鹤池直言陈秋台谋反,本相确实用了一些的手段,不过当时方鹤池的反应,与其是不得不从,更像是迫不及待。为何方鹤池如此配合?难道陈秋台当真谋反,他对皇帝还有一点忠心?别人会不会谋反本相不知道,但陈秋台谋反?陈秋台于公已经封侯拜相,于私是皇后兄长太子亲舅,少年曾做皇帝伴读,蒙恩深厚,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谋反?太子对他千依百顺言听计从,之后太子登基,他只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到生死存亡之时,他缘何谋反?”

    乔郁的手放在元簪笔的手上,元簪笔握着他的手指,另一只手给他擦血。

    他专注而认真,仿佛世间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重要了。

    元簪笔眉心微蹙,担忧与心疼都若有若无地写在眼睛里。

    从前乔郁若是见到了这样的眼神,命当真给他又有何妨?

    今日见了,却只觉喉间刺痛,疼得厉害。

    “你命人安顿顾轻舟,将许多本相都不知道的证据送到本相面前,啊,还有,拿方悦和方鹤池做交易,你算准了本相一定会对陈秋台动手,才让方鹤池,陈秋台谋反。”他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地消失,元簪笔的手却还是温热的,“本相的对吗?”

    元簪笔太了解他了,朝中上下无人不以为他是为权为势,在皇帝身边做一条狗,做一把刀,不顾声名,不顾风骨,甚至连家中血仇都不顾,只有元簪笔看得明白,乔郁不过是为了里间皇帝与诸位皇子的关系,致使父子相疑,他地借皇帝的手一步一步地压世家,引得世家对他,乃至对皇帝不满,几年以来,他做的很好。

    他做的恰如其分合皇帝心意,令皇帝觉得他是为了滔天之权,为了报复世家,皇帝正好需要一个压世家的臣子,于是对他偏心无比,朝臣则觉得他一味媚上,是皇帝的一条好狗。

    他想皇帝废太子,但太子之事关乎国体,就算是他,也妄动不得,所以……元簪笔知道,乔郁一定会选陈秋台。

    哪怕陈秋台出事不能使东宫被废,太子也会怨恨皇帝。

    乔郁又放出了太子将会被废的消息,然而太子监国,中州军首领乃是陈秋台旧部,走投无路的太子会怎么做?

    顺了乔郁心意被废固然好,要是谋反,之后更是一出好戏。

    只有元簪笔清楚他对刘氏皇族的彻骨之恨,因此也只有元簪笔一人看得清楚。

    元簪笔顿了顿。

    他想过有这么一天,但没想过会来得这样快。

    他:“是。”

    他答得这样毫不犹豫。

    乔郁竟不知道该他虚伪,还是赞他坦荡。

    为何会有人觉得元簪笔心思单纯,不会撒谎?

    为何从前连他都这样觉得?

    “你知道本相的心思算,你便在本相身后推波助澜,”乔郁嘴唇翘起,他嘴唇上没什么血色了,白得和面色不分伯仲,“可笑本相当日还以为你会怀疑顾轻舟之死是本相一手策划,还跑到你府上解释,”他大笑,“元璧呀元璧,你当日看见本相冒雨前来,是不是觉得本相像个笑话?”

    可笑他怕元簪笔与世家绑在同一条船上,可笑他还不解元簪笔为何看不懂局势,可笑……他还想救他!

    元簪笔哪里需要他乔郁救,此人心思细腻手段精明,将多少人玩弄在鼓掌之中,所见者却都觉得他久在边境了无心机。

    元簪笔见他眼底泛红,眼中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乔郁会笑,也会哭,更知道什么时候该笑该哭。

    他这时候本该扬起冷笑,好整以暇地等待元簪笔的解释,可惜事与愿违。

    他不等元簪笔回答,道:“若你我毫无关联,只是旧日友人,我眼下查明一切只会感叹你手段高超深不可测,我技不如人,自然无话可,只是,只是元簪笔,你到底是如何一面算计着本相的一举一动,一面同本相亲密无间的?”

    当日青州大火,他摘下元簪笔的面甲,见到的是一张惶恐惊惧的脸,似乎怕极了他死。

    他虽不,心中却是一震,惊讶之余,窃喜元簪笔对他也有真心吗,此后试探玩笑般的言辞举动,便添了许多不清道不明的真心。

    现在回想起来,以此人作戏本领之高超,行事之不择手段,不定那几滴眼泪,也在元簪笔的算计之中。

    乔郁想起自己怕元簪笔在朝堂上有些需要哭的时候哭不出扔给他催泪的玩意,只觉得那东西狠狠地砸在自己的脸上。

    “还是,元大人这么久以来和本相日日相处耳鬓厮磨,也是别有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