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乔郁阖上眼。
他面上倦意不加遮掩,看上去比太子还要疲倦几分,他本就白,眼下乌青就显得更为明显,连谢居谨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心中疑惑是不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皇帝又有了什么秘而不发的新旨意令乔郁知晓了?
那他也不该这幅模样,好像一晚上没睡似的,乔郁一双眼睛本来极漂亮,却不知是因一夜未眠还是哭过了,眼皮有些发红发肿,与样貌无损,反而增加了几分微不可查的可怜与可欺来。
当然,不会有人看见乔郁这幅模样还会没有眼色地往他面前凑。
他眼中还有未曾褪去的红血丝,面无表情看人时有点像个什么兽类,面容虽然漂亮,但还是有点吓人。
乔郁确实一夜没睡,不过他自认为与元簪笔毫无关系——要不是方悦后来醒过来哭着要找方鹤池,他被吵得心烦,也不至于睡不好。
孩一哭他就冷着脸让人抱走,倒也扰不到他什么,只是乔郁有心病,方悦通红着眼睛恨恨地望着他的样子令他觉得有些眼熟,孩子被带走了他仍觉得后院中有若有若无的哭声,元簪笔又走了,他便枯坐了整整一晚,待婢女进来,才发现天早就亮了。
乔郁余光一瞥元簪笔,发现他正低声同身边的人着什么,全然没有往他这边看。
乔相平复了一晚上的火蹭地升了起来。
昨晚他质问元簪笔对他是不是别有用心,元簪笔言左右顾其他,只差没有把我在骗你写在了脸上,先叫寒潭去找了药,又好声好气地哄他包扎伤口,实在温柔体贴,却只字不回乔郁的话,似乎定主意装傻。
乔郁冷眼看他忙来忙去,忍了片刻,终于忍无可忍,一个滚字还没出口,寒潭就在门外道;“大人,方悦自尽了。”
元簪笔给他上药的动作一顿,乔郁干脆将手扯回去,不顾满手的血,冷声问道:“死了吗?”
寒潭道:“没有。”
乔郁拿纱布草草地在伤口上绕了两圈,不耐烦道:“不必派人好好看着,告诉他愿意和方家人团聚且去,敢死本相就敢埋。”
他不是没经历过满门被灭的绝望,相较之下,方悦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已是大幸,他现在又没了用,想死乔郁绝对不会拦着。
他语气冷硬,心狠歹毒都挂在了明面上。
元簪笔欲言又止,乔郁望着他,忽而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来,道:“怎么?元大人有话要?”
若是元簪笔能出可怜方悦的话来,他一定会大笑元簪笔虚伪至极。
方氏案元簪笔虽不是始作俑者,但也在后面推波助澜,如今方悦家破人亡,他倘若再可怜方悦,那就可笑得不能再可笑,无耻得不能再无耻了。
不过他知道,元簪笔确实有点爱救人的毛病,倘他是元簪笔,一定会让乔郁死在狱中,哪里会有之后那么多麻烦事。
元簪笔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睛望着他,也只望着他,和他:“血渗出来了,你轻些。”
乔郁被他轻飘飘软绵绵的对答弄得一个字都不出来。
乔郁心中清楚的很,这不过是元簪笔的话术罢了,这种时候,元大人哄他,怕不是连此生只喜欢他一人,愿同生共死这样的话都得出来,更何况不过在他面前装装可怜而已,他闭上眼,心一硬,道:“天色不早,元大人可以回去了。”
滚被他生生咽下,一时之间噎得自己格外难受。
元簪笔颔首,却道:“五日之内手都不要碰水。”
连句解释都没有,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刺得乔郁心口都疼了起来。
他想,谁要是再睡元簪笔不会话,他一定要挖了对方的眼睛,有眼无珠的东西眼睛留着也是无用。
乔郁一言不发地坐着,直到元簪笔的脚步声听不清了,才抬起手,看了看被血渗湿的纱布。
其实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元簪笔骗他和利用他,而是元簪笔为什么要这么做?
以他的身份,世家千秋万代才是好事,他何必参与其中自毁江山?
就算元簪笔当真骗他了如何,就算元簪笔利用他了又如何?朝中多年,乔郁再问真心已是天真至极,难道他就清清白白干干净净?难道乔郁不曾骗过元簪笔,不曾想接别人的手取他的性命?
乔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第一次知晓原来棋差一招是如此憋闷滋味。
他骗人,人也骗他,他将旁人视做报仇的物件,旁人也未必不是将他看做是杀人的利器,一切本该如此。
唯独对方是元簪笔。
乔郁半闭上眼,想起第一次他,弹珠射穿窗纸,元簪笔开窗,满面怒容。
乔郁朝他一笑。
元公子啪地将窗户关上了。
乔郁颇为得意自己准头了得,日后定然是不世的将才。
他对侍女道:“我送了南海珠过去,可不算失礼。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往而不来,亦非礼也,我都这样了,他再不理我,失礼的可就是他了。”
侍女听着他的歪理邪,重重地叹了口气。
乔郁满腹期待地以为下午会有人来,结果风平浪静。
他思索了半天,又上了墙,对着关紧的窗户连射四五颗银珠,把雪白的窗户纸出好几个洞。
元公子拿着书本,气得脸色发白。
他实在想不明白兄长为什么会对这种人家礼遇有加!乔大人他未见过,只是这乔公子,实在不容恭维,难道他平日里没事干,只知道讨人嫌吗?!
元公子合上书,回房去了。
元簪缨回到书房没见到弟弟,却在卧房见到了,孩子皱眉盯着书,恨不得将书本盯出一个窟窿,元簪缨道:“怎么了?”
公子一惊,合上书,道:“兄长。”
元簪缨顺手揉了揉弟弟的头发,“可有什么不懂之处?”
孩子头发柔软,又黑又亮,脸又板着,实在很有趣。
元簪缨以前觉得是元家对元簪笔苛责,才养成了他不爱笑的性格,现在看来,他是当真不爱话,只想一个人呆着。
元簪笔道:“没什么。”
元簪缨怎会看不出元簪笔不高兴,但元簪笔不愿意让他知道,他也没有提,道:“怎么不在书房看书了?”
元簪笔表情更复杂了。
“兄长公务繁忙,有许多文书都在书房,”元簪笔道:“我,我觉得还是不在书房为好。”
这话哪里像是八九岁的孩子出来的?元簪缨心底柔软一片,道:“无事,你愿意在哪里看就在哪里。”元簪笔很聪明,他一直都知道,但有时又觉得他心思太细了,“我今日同乔大人一道回来,才知道乔大人家的孩子就比几个月,叫乔郁,你见过他吗?”
元簪笔想起那些东西,不由自主地皱眉,摇头道:“没有见过。”
他定主意以后不去书房,几次短暂的见面姑且当时诀别,再也不见才好。
但他显然低估了乔郁的执着。
乔郁从此惯性往书房中射东西,如翡翠玛瑙琉璃金珠还有些精巧的玩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讨人欢心。
元簪笔收了满满一盒,让下人转交给乔夫人。
不多时,下人回来,盒子原封不动。
元簪笔不解,“何意?”
下人苦着脸道:“没碰到乔夫人,倒是碰到了乔公子,乔公子让您去墙边等他,他有话和您。”
元簪笔难得流露出几分孩子气,“我不去。”
“乔公子还:您不去,他就不收。”下人也深受其害,“哪怕为着大人书房的窗户纸,您就去看看吧。”
元簪笔咬牙忍了半天,壮士断腕似的去后院了。
乔郁果然坐在墙头上,两条腿一荡一荡的,看见元簪笔来了,懒洋洋地了个招呼,“喜欢吗?”
元簪笔深吸一口气,“不喜欢。还请乔公子收回,以后不要再来搅。”
乔郁摇头道:“不要,我爹了,娶妻娶贤,元公子那么喜欢读书,想必贤惠的很。”他对着元簪笔笑,“这权作我下的聘礼了。”
十几岁的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是调戏,这话挑衅似的,半点暧昧也无,元簪笔气得不行,可又没学过什么骂人话,一时之间竟只挤出两个字,“无耻!”
乔郁没想到自己的一番殷勤竟得了如此评价,更觉得元簪笔像个姑娘了,还是娇养在闺阁中,半点委屈没受过,半点亏没吃过的姑娘,他觉得很有意思,笑着道:“你喜欢什么,我可以买来送给你。”
他生得好,一双眼睛里星河似的璀璨,却看得元簪笔更想他了。
元簪笔本想把东西扔过去,但是这一盒扔过去定然有所损失,他还要原封不动地还给乔郁呢,况且扔过去实在失礼,他忍了半天,扭头就走了。
乔郁在他后面道:“哎,你喜欢什么,你还没告诉我呢。”
乔少爷死缠烂的结果就是在元簪笔含蓄的暗示下,元簪缨似懂非懂,却也让弟弟搬到了一个安静的厢房。
连续多日的扰让元簪笔头疼万分,但也慢慢习惯,乔郁来的极有规律,绝不在大早上,因为他起不来,也不在中午,因为中午太阳大,他不喜欢。
元簪笔吃过晚饭,刚坐下就听到了窗户响动。
他下意识板起脸,推开窗户想问问乔郁还要搞什么名堂。
丫头乍见一张脸,吓了一跳。
元簪笔愣了愣,又将窗户关上了。
……
乔郁心不甘情不愿地站在乔夫人面前。
“错了吗?”乔夫人指着那一盒东西问。
乔郁道;“没错,我就是想给元簪笔送东西,我有什么错?”他经过多次和乔大人听,终于知道了对面那家漂亮孩叫什么名字了。
乔夫人道:“你那叫送吗?”
乔郁嘴硬道:“怎么不叫送?就是,就是送的方式不同了点,怎么不叫送?”
乔夫人道:“我还以为你和元公子有什么深仇大恨,要砸死人家。”她点了点盒子,“今日休沐,你同我一起去元府道歉。”
乔郁梗着脖子道:“不去。”
乔夫人道:“去不去?”
乔郁坚持:“不去,我又没错,我不去。”
乔夫人道:“去不去?”
乔郁声:“去,现在就去。”
乔郁随乔夫人去元府,看着一层一层的通报,乏味的恨不得哈欠,明明只隔着一道墙,什么话隔着墙不能?非要这么麻烦?
元簪缨今日未穿官服,乔郁虽然年纪,但也看得出这位元大人十分清俊。
元簪缨一身常服,头发简单束起,面容秀美得像是落在雪地上的月亮。
乔夫人先道:“犬子无礼,令大人见笑了,今日带他来向大人赔罪,还请大人见谅。”
元簪缨笑道:“孩子玩闹罢了,夫人太过郑重我反而不知所措。”他看向乔郁,孩子轮廓极稚嫩,可已是少有人能及的好样貌了,一双眼睛格外漂亮,是和他弟弟截然不同的聪明。
元簪缨令上茶,两人家中都有孩子,竟就着孩子的事聊了起来。
当乔夫人问元簪笔何人在教时,元簪缨道:“是我在教,不知道乔公子师从何人?”
乔夫人无奈道:“犬子只开蒙时念了几本书,城中稍有名望的先生,听到是我家的孩子,都不愿意来教。”
乔郁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虽然很想反驳,但忍住了。
元簪缨沉吟道:“若是夫人不嫌弃我不才,可将公子送到我家来,正好同幼弟一起读书。”
乔郁心中惊涛骇浪,此刻只恨东西扔少了,没多砸几张窗户纸。
乔郁心中拼命道:别别别。
乔夫人果然道:“犬子顽劣,恐怕会扰大人。”
乔郁心中松了口气。
两人又了片刻,乔夫人便领着乔郁离开了。
元簪笔正好有不懂的地方要请教元簪缨,看见元簪缨一直望着他笑,诧异道:“兄长?”
元簪缨道:“我方才对乔夫人,请她将公子送到我这,和你一同读书。”
元簪笔震惊道:“兄长。”
“你不喜欢他?”
元簪笔立刻道:“当然不喜欢!我不是都和兄长了吗,兄长为何还要让乔郁过来?”
隔着一道墙乔郁已经足够烦人了,要是日日朝夕相处,元簪笔只要想想就恨不得去上吊。
元簪缨极少见到元簪笔这样,没忍住又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我是为了你,你这样不爱话,以后入仕可怎么办呢?”他开了个玩笑,“你这个性子,比一般的姑娘还像姑娘家呢。”
有些乔郁自己不知道的事情都是元簪笔之后告诉他的,他受了重伤,疯疯癫癫又好像什么都不记得,元簪笔无事时就一面同他话一面给他换药,好些旧事,都是元簪笔一字一句告诉他的,一面讲一面眼中似有希冀地望着他,好像在期待他的回应。
“乔相,”有人声叫他,“乔相。”
乔郁按了按肿胀发疼的太阳穴,往声音那边看去。
他没有反应倒还好,转头看过去简直像是告诉皇帝他全然神游天外,魂不知属。
大殿上有大半目光都落在了乔郁身上,连皇帝都似笑非笑地望着乔郁,“乔卿。”
乔郁毕恭毕敬道:“陛下。”
皇帝明知故问道;“乔卿觉得刚才朕的如何?”
乔郁满心都是元簪笔,哪里听见了皇帝话,遂道:“臣觉得……”他顿了顿,“陛下圣明。”
皇帝看了他半晌,忽而笑了出来。
乔郁余光看向元簪笔,发现对方正若有所思地摆弄着袖子,好像有人在袖子上给他下了蛊,就连这普普通通的袖子都比朝堂有意思。
皇帝挑眉,“朕竟然不知道,乔相竟也喜欢安平。”
乔郁乍听见安平这两字愣了愣,之后才反应过来皇帝口中的安平大概是安平公主,但他未听前文,根本不知道皇帝的是何意。
有人在他身边低低道:“乔相,陛下朝中几位青年才俊尚未婚配,后宫且有适龄公主,若是真结为连理,也不失为一段佳话,”那人声音更低,“李大人乔相同安平公主郎才女貌,陛下颇为赞同。”
乔郁:“……”
他忍不住又看了眼元簪笔。
元簪笔仍事不关己地在那里玩袖子,他面上半点在意不显,仿佛根本没听见,或者听见了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他从前不明白为何乔郁对袖子情有独钟,现在自己玩起来却不亦乐乎。
乔郁本相对他笑一下,但一想到昨夜二人不欢而散,遂作罢。
“公主金枝玉叶,臣不敢高攀。”乔郁道。
就算乔郁有意,安平有心,皇帝也绝不会成人之美,何况乔郁对公主无心,刚听见了刘安平的名字都要思索一会此人是谁。
先前气氛并不凝重,也算是一月以来难得轻快的时候。
乔郁目光在元簪笔沉静的脸上扫了一圈,而后道:“陛下,臣有一事,还望陛下成全。”
除非皇帝需要他做戏,不然乔郁极少这样同他话,皇帝一愣,复而笑道:“乔卿但无妨。”
乔郁颔首,皇帝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从他微垂的眉眼看到抿起的嘴唇,他似乎有点紧张似的,再抬头时面上已流露出几分羞涩的笑意,道:“臣想请陛下赐婚。”
他是极漂亮的长相,一笑晃得人眼睛都花了。
皇帝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乔郁是为了这种事情,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该高兴自己又多了一样控制的乔郁的筹码,还是该可怜那个被他喜欢上的姑娘。
如乔郁这等冷酷无情,不择手段之人,他想要成婚,几乎没有几个人会觉得他是当真想要成婚,左不过是一场亲近些的交易罢了。
乔郁这话虽是对皇帝的,却微微偏头,对着不远处的元簪笔微微一笑。
他这笑漂亮极了,也狠厉极了,像把刀子似的刺进人眼睛里。
元簪笔在听到乔郁请皇帝赐婚时亦愣了片刻,但他立刻就明白了乔郁的意思,几乎是被乔郁的行径惊呆了。
乔郁实在很喜欢元簪笔,他也不得不承认,元簪笔对他确有真心。
但无论如何,但无论如何情深,都不会阻碍两人想做的事情。
宛如滔滔江水,万古不回。
于是乔郁干脆不去想欺骗与否,利用与否,既然元簪笔想要隔岸观火,那么他就让他知道何为玩火自焚。
元簪笔确实感受了何为惹火烧身。
他明知乔郁的算,此刻却什么都不能,却什么都不能做。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乔嘴角含笑地求皇帝赐婚。
那笑容有多恶意,在他笑着看向元簪笔的时候,元簪笔感受到了。
皇帝调侃道:“先前乔卿还对安平是金枝玉叶高攀不起,原来是早有心上人,”他笑看向乔郁的眼神有几分探究,“只是不知道是怎样的姑娘,能得乔相青睐。”
作者有话要:
作者腰间盘(xs我还没到二十岁)真的坐不住,吃止疼药还不舒服。
今天又去医院开了点药,目前正趴在床上拿手机字,因为坐着疼。
真对不起,鸽了这么多次。
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