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元簪笔先下马车,而后伸手将乔郁扶下来,若不知两人身份,远远望去真如神仙眷侣般。
行宫护卫森严,来往人等皆要除去武器,乔郁与元簪笔眼下位高权重,何况乔郁的脾气无论在朝在野都是出了名的张扬,不愿旁人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更看不得守卫把手搭在元簪笔身上。
守卫头上冷汗津津,心里苦得要命,一般官员都不会太为难搜身的,毕竟事关皇帝安危,且都是大男人,就算脱光了摸都不算吃亏,偏偏眼前这位乔相就没有叫人近身接触的先例,陛下又从未责罚过,元簪笔才从兖州回来不久,他脾气如何,守卫无从得知。
先前宫禁时,贵女奉诏入宫,自有女官查验,倒未起过什么风波。
如今这两个怎么办?难道也叫他去寻几个女官不成?
守卫求助般地望向两人之中看起来比较好话的元簪笔。
元簪笔颇无奈,悄悄拽了拽乔郁的袖子,哄道:“乔相,陛下还在里面呢。”
乔郁不慌不忙地回复道:“不忙,谢相等国之股肱之臣想必早就到了,你我早到晚到一时半刻不紧。”
元簪笔倾身,轻轻在对乔相道:“夜寒风大,此处乃是风口,”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自己的衣袍,“还请乔相体谅。”
乔郁裹着的大氅上似乎仍有元簪笔的体温。
乔郁态度似有松动,元簪笔道:“既然如此,不如我同乔相自己将身上所佩戴之物摘下,如何?”
虽然这还是不合规矩,但对于乔郁这祖宗来已经是天大的让步了,守夜拿袖子擦了擦头上已被夜风吹干的冷汗,忙不迭道:“有劳两位大人,有劳了。”
虽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但乔元无一人佩玉,元簪笔腰间只一匕首,他自己取下,交到守卫手中,后者双手接过,毕恭毕敬地将匕首放到一匣子中,道:“待大人回来,定原物奉上。”
元簪笔颔首。
乔郁身上无一锐器,他从袖子中拿出个绣功精巧的浅绿锦囊,颜色细嫩得宛如手中捏者一株幼芽,这颜色太浅太干净,似乎一碰就能留下印子,守卫踌躇了片刻才接过去。
乔相道:“若是无碍,查验之后还给本相。”
守卫将锦囊递给身后的医官,医官心开锦囊,还未低头闻,一股辛辣之味已冲上了头顶,给人茅塞顿开之感,年轻的医官眼泪差点当场落下来。
“无……咳咳咳,无碍……”医官手指不那么听使唤,几次都系上,他一手捂着通红的鼻子,将锦囊交还回去。
守卫哪里知道其中是什么,医者了无碍,自己又成了这幅样子,当下更为谨慎地将锦囊递给乔郁。
乔郁将锦囊扔回袖中。
待两人力离去,守卫忍不住推了推身边人,道:“那里面是什么东西?”
医官先前猝不及防,被呛得满面通红,现在还没缓解,瓮声瓮气道:“许是一些特别的香料。”他当然闻得出这是什么东西,但实在没法解释乔郁为何要随身携带辣椒花椒麻椒磨成的粉做什么,总不能是吃饭时嫌菜做的不够味道,另加调料吧。
没听这位乔相是蜀人啊。医官郁闷地想。
因官道不长,周遭又灯火通明,乔郁屏退侍从,元簪笔在他身后为他推着轮椅。
乔郁悠闲道:“元大人不必走那么快,里面想必早就吵得不可开交,你我去了,不过徒增烦恼,且看他们如何做,你我既能躲清闲,又能看清诸位大臣究竟是何立场,何乐而不为呢?”
他先前种种也不过是寻个正大光明晚到的由头罢了。
元簪笔点头称是。
乔郁等了半天,也没有等来元大人的第二句话。元簪笔不,他不问,原本融洽无比。可惜乔相从来不是沉稳之人,见他这幅若无其事的样子只觉气闷。
“不知道元大人可还记得先前奉陛下命令来的那位女官吗,”乔郁讲故事般地随意,“之后也来过本相那几次,问了些似是而非的话,”他按了按太阳穴,模样少见地有些迷惑和茫然,“本相竟想不到她为何要这样做。”
他看不清元簪笔的表情,却听得见他的声音。
元大人开口时同平日殊无变化,道:“我也不知。”
乔郁手搭在了他的手上,纵然披着大氅,元簪笔的手仍然比乔郁的手温暖不少,乔郁忍不住蹭了蹭元簪笔的手背,继续道:“我便命人去查了她的身份,并非良家女子,而是官奴。十几岁的时候入了掖庭,被送到故太子那伺候。”
乔郁的手冷得简直像是一块冰,乔郁能感受到掌下的皮肤似乎是下意识般地,动作极地动了下,而后很快地放松下来。
“故太子在朝野皆有贤名,得先帝厚爱,只是与太子妃成婚后数年无子,先帝有意为故太子挑选侧妃,太子妃心中焦急不满,便从太医那寻了药,”元簪笔将乔郁的手压在掌下,“太子久病身体孱弱,不耐药性虎狼,竟死在床上。君妃失德,臣属有规劝不利之责,内侍近臣皆杖毙殉葬。”乔郁笑了下,“起来,这还是陛下提出的,可见陛下为人细致。丧子痛心疾首的先帝,自然立刻就同意了。而这位李女官,不知算幸还是不幸,十几年来不曾蒙受太子恩德,太子去后,她便被送回掖庭,之后自请来行宫。”
元簪笔静静地听着,除了方才那一瞬冰到的颤抖之外,他就像乔郁这个讲故事的人一样,不怎么在意地听着故事。
“本相先前以为此人与本相父母有关,但其久居深宫,与我乔氏一族并无姻亲联系,本相百思不得其解。”乔郁道。
元簪笔十分真诚地回答:“乔相查得这般仔细都毫无头绪,遑论是我。”
乔郁点点头,仿佛深以为然。
待两人进入正殿,几位重臣早就到了,此时殿中气氛冷凝,就显得轮椅压在地上的辘辘声格外刺耳。
元簪笔欲要见礼,皇帝面无表情摆手免了,道:“念吧。”
夏公公展开早就被看过的信,高声道:“太子包藏祸心,利诱季微宁,而今掌中州军,王城已在其掌控之下,”这大概是一封密奏,写的十分简略,“太子临朝,以讨贼清君侧,已安天下社稷之名出兵七万,正向行宫奔袭而来。另附讨贼檄文。”
夏公公的声音回荡在空空的行宫,竟给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陛下,要念吗?”
皇帝不耐道:“拿下去,叫他们自己看吧。”
众臣神色各异,但能站在此处的皆是见过不少腥风血雨的老狐狸,虽然惊愕慌张,但也不是全无准备。
乔郁以袖掩面,垂下头去。
太傅见不得他这幅做作样子,阴阳怪气道:“乔相这是做什么?纵然无颜以对世人,倒也不必在殿中惺惺作态。”
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直指乔郁。
大殿中的目光登时聚集到了乔郁身上。
乔相放下袖子,竟是双颊嫣红,眼眶蓄泪的模样。
殿中陡然安静,连率先发难的太傅都没想到乔郁能哭得如此自然迅速,瞠目结舌了半天,竟什么都没出来。
元簪笔:“……”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乔郁刚才猛吸了一口锦囊。
乔郁哽咽道:“诚如太傅所,纵披发覆面,以糠塞口都难抵臣心中之愧。”若不是腿脚不灵便,乔郁早就伏在地上哭了。
太傅不由得冷笑道:“晚了。”
乔郁连连点头,泪水不住地顺着脸颊往下淌,道:“若臣早发现季微宁居心叵测,向上禀报,或许就没有今日之祸。臣身为百官之首,却未尽其责,实在羞愧难当。然而覆水难收,现在什么都为时晚矣。”他见太傅张口语言,又补充,“陛下常命臣陪伴太子身边,臣事务繁忙,极少与太子见面。但纵然如此,既得陛下玉言,臣于太子仍有半师之情,臣愿与太傅一同领教导不利之罚,”他犹红着的狭长眼尾朝太傅那一瞥,“纵然株连九族,也绝无怨言。”
此言一出,殿上不少人大骂乔郁无耻。
皇帝当然不会把教导太子的事算在他头上,就算皇帝真追究了他和太傅,株连九族?他乔氏一族的九族都被杀干净了,哪还有什么九族?老太傅门生众多,家中人丁兴旺,陛下倘龙颜一怒,便是血流成河!
谢居谨上步,道:“陛下,乔相自责之心臣等皆可理解,但终究此事两位大人也不知情,请陛下明鉴。”
乔郁眼泪汪汪地看着谢居谨,道:“多谢谢相仗义执言。”
谢居谨早知道这玩意是什么德行,连理都不理他。
老太傅毕竟七十几岁的人了,被气得吹胡子瞪眼。
皇帝道:“朕明白,谢相多虑了。”
谢居谨道:“乔相之忠日月昭昭天地可鉴,”
那篇檄文传到了乔郁手中,乔郁一目十行,上面俨然写着:“乔氏,性情暴戾,地实寒微……”他司空见惯,继续往下看,还不忘顺便听一听谢居谨那个老匹夫又想给他下什么套,“欺上瞒下,残害忠良,天地之所不容,藏不臣之心,窥伺国器……”
谢居谨继续道:“陈秋台一事并非乔相有意报复,却使太子心怀怨愤,乔相实在无辜。”
“魅惑君王,把持朝政,乔氏所为,罄竹难书。臣等遵从祖宗旧制,顺应天下之心讨贼。妖孽祸国,请陛下为社稷万年深虑,除之而雪朝野之恨,还太平山河。臣等叩首。”
乔郁看完最后一行,正好听见谢居谨最后一句话,“但此事终究因乔相而起,陛下与太子乃是骨肉至亲,疏不间亲,父子之间,怎能倒戈相向。望陛下能仔细考虑信上所一事,想来以乔相对陛下,对国之忠,定愿舍生取义。”
作者有话要:
檄文有部分词句出自《讨武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