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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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谢居谨开口,已无多少人开口议论,他完之后,殿中更一片死寂。

    有人在看乔郁,有人在看皇帝,谢相完颔首,又退回了原位。

    乔郁与旁人都离得远,他看完之后便将信拿在手中,夏公公给下面立着的太监使了个眼色,机灵的少年人立刻会意,轻轻走到乔郁身边,弯腰双手接过乔郁手中的信件,转而交给元簪笔。

    “唰啦——”是元簪笔抖落信纸的声音。

    他动作不大,在安静的大殿却格外清晰。

    在场之人仿佛都被纸张的声音惊醒了一般,老太傅上步,高声道:“臣附议!”

    不少人紧随其后,齐齐道:“臣等附议!”

    吵得像是一晚热油浇进冰水中。

    乔郁脸上的泪已经干了,但或许是还没想好该如何回应,面对着群情激愤要拿他祭旗的朝臣,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得清所有人,自然也看得清与他一党,但又担忧前途不敢为他求情,被裹挟着高呼臣等附议的同僚。

    虽然一切皆由皇帝默许授意,但并没有明旨,这种时候,皇帝倒很有可能真如了太子的意。

    乔郁若微微偏头,恰能看见元簪笔。

    他便偏头,去看元簪笔。

    在这样喧嚣急迫的时候,他居然仍能置身事外一般,不置一词,只垂眼安静地看着书信。

    殿中灯火明亮,火光柔软地落在众人身上,只是旁人争辩得脸色通红,本来只能算得上端庄的眉目在乔郁眼中更显得可憎了,几乎像是鬼戏中的魑魅魍魉。

    唯有元簪笔……

    唯有他,透亮清净得,就如同殿外的月光。

    乔郁在心中轻轻叹息,非是叹息世事无常命运多舛,而是叹息,这种时候,为何元大人不愿意抬头,对他笑一下。

    谢居谨垂头拱手,神情居然恭敬而凛然,仿佛他确实毫无私心,一心为国。

    皇帝想,真好,好得很。

    谢居谨先前以为宁佑革新触动了世族根基才与诸重臣逼宫,迫使皇帝下诏废除改革。而今,这位老成谋国的谢相却是为了皇帝与太子不至于兵戈相向而请皇帝杀乔郁,以安抚太子之心,虽有排除异己之嫌,但比先前汲汲营营的样子还是好看了太多。

    至少这次,谢居谨找了个为公的由头。皇帝讽刺地想。

    今时今日,与昔年昔日,又哪里不同?

    元簪笔认认真真地看完了书信。

    或许他是唯一个在殿中揣摩这封信文法的人了。四指将信纸重叠压平,折了四折,如同未拆开那样折好,拿在手中。他悠闲得好像不是在议军国大事的殿中,而是在自家书房,随意地收起了一篇玩笑之作。

    皇帝的目光终于落到乔郁身上。

    乔郁还未开口,眼泪已夺眶而出。

    谢居谨冷眼看着,却没再一句话。

    他这副模样落在对乔郁早就心怀不满的群臣眼中更坐实了媚上祸国的权奸之名,愈发恨不得将乔郁处之而后快。

    皇帝开口道:“乔卿。”

    恍若尘埃落定。

    漂亮得不似世间人的青年人泪水连连,哑声道:“臣本是罪臣之子,若非陛下仁厚,臣早就是冢中枯骨,陛下对臣委以重任,臣嚣张跋扈,有负皇恩,更因私情引得陛下与太子殿下生出龃龉,臣万死不足惜。”他的十分得体,叫所有人满意。

    乔郁认得如此痛快,一点挣扎托词都没有,众臣合该满意。

    之后将乔郁拖出去枭首示众,头颅拿石灰和冰放在匣子内保存好,待到太子大军一到,双手奉上,于是父慈子孝、相安无事、皆大欢喜!

    皇帝看不透乔郁的眼睛,这双眼睛常常有雾包裹着似的,含着似有似无的绵软情意,现在他只能看见乔郁的泪水,却看不出其中的情绪。

    乔郁的声音万分懊悔,恨不得自绝于世。

    皇帝也很满意。

    他满意的是乔郁。

    愈是满意,愈是遗憾。

    若单从长相来看,乔郁不怎么像他,也不怎么像太子妃……或许有那么点像太子妃,当年乔夫人托元璁景告诉他,请陛下一定去看看乔郁,不要做出令自己悔不当初之事。时值宁佑十年案后,百废待兴,一团乱麻,皇帝无从下手,他痛恨自己,痛恨谢居谨等,更痛恨宁佑党人,但因缘际会鬼使神差之下,他当真以帝王之尊,踏入了死牢。

    乔郁年已十五,又险些跑了一次,便被单独关着。

    他身手上佳,刑部处决的文书还没下来,刑官怕再生事端,便生生断了这少年的双腿,入了静室后,主刑人故技重施,将铁刺钉入乔郁双膝。

    皇帝浑身上下都叫黑袍笼罩严实,他穿过层层监牢,见到了数不清的熟人。

    昨日他们还是意气风发青年官员,为变革推行出谋划策,梦想着一日大业始成,百姓安居乐业,足以在青史篆上一笔名姓,今日就成了阶下之囚,百般求救无门,必死无疑不,还要牵连家人。

    黑袍下,引路人看不清皇帝的表情。

    皇帝走到最里面,一眼就看见了乔郁。

    少年人双腿断了,软绵绵地耷拉着,手腕被束缚在头顶绑着,手腕已青紫,离这双手被废掉,也用不了多少时日。他被脚不沾地地挂在上面,身下的地面早就凝了一滩血。

    乔郁的长发被冷汗和血黏在脸上,他紧紧闭着眼睛,大概疼昏过去了。

    狱卒不知黑袍人的身份,却明白是个贵人。

    贵人点名要见乔郁,看见了乔少爷被折磨成这副残相却无动于衷,看来不是显贵友人来见他最后一面,更像是仇家来耀武扬威。

    狱卒自以为看穿了贵人心思,媚笑着弯腰对皇帝道:“请贵人稍等片刻。”动作麻利地从腰间摸出了钥匙,开牢门,恭恭敬敬地请皇帝先进去。

    乔郁大约是疼得太狠了,这些声音没将他叫醒。

    狱卒眉头立橫,粗糙大掌一把扇到了少年脸上。

    他脸上本就鞭伤道道,此刻立时鼓起了鲜红掌印。

    响声回荡在空荡荡的牢房中,吓跑了角落里啃食棉被的瘦若老鼠。

    皇帝眼皮一抬,却什么都没。

    乔郁痛得闷哼一声,艰难地抬起眼睛。

    这双眼睛里,有化不开的雾气。

    这无疑是一双漂亮的眼睛,眼尾微挑,眼睛却没那样狭长,眼珠黑而凉,睫毛卷翘,放在男人身上,实在太妩媚,太艳丽了,幸而生得剑眉中和不少,使他看起来没那么秀气。

    皇帝一滞。

    他与少年人对视,少年眼中的恨意不加掩饰,似乎燃着火焰。

    “连璧……”皇帝喃语道。

    张昭,字连璧,十六岁嫁于太子,夫妻恩爱,一时传为佳话,羡煞旁人。

    若非太子病逝,母仪天下的就该是当年自由出入宫闱的活泼少女。

    这双眼睛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令他不甘,令他彻夜难安,令他……悔不当初。

    他与连璧的私情,三言两语,实在不清楚。

    连璧有孕的事情,连他派过去伺候连璧的侍女都不得而知,更不知道连璧是如何在重重监视之下秘密生产,将孩子交给乔夫人抚养。

    这女子虽因父亲受皇帝宠信而备受后宫众人喜爱,但自此之后十几年,嫁给太子繁花似锦般,却无人妒恨中伤,可见其心思手段了得。

    算起时日,连璧的孩子,既有可能是他,当然也有可能是故太子的。

    然而他与故太子乃是一母所生,眉眼八分相似,周身只气质不同,至亲之人尚无法分辨两人,遑论是他们二人的儿子。

    连璧,无疑聪明。

    皇帝站在阴冷的监牢中,电光火石之间猛地有了一个猜想。

    太子刚去,太子妃新寡,太子妃若在宫中,人多眼杂,流言可畏,两人当然没什么见面的机会,只是太子妃处境特殊,暂居寺庙为国祈福,皇帝若想见她,便什么容易。

    故人相见,却今时不同往日,如何叫人不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几杯陈酿,一腔旧情,足以意乱情迷。

    皇帝望着那孩子黑沉沉的眼睛,手指微微颤抖,心中却冰冷一片。

    “贵人?”狱卒心翼翼地道。

    刑部尚书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狱卒吓得跪倒在地。

    皇帝淡淡道:“乔诣迷惑圣上,祸国殃民,本该罪无可恕,朕念其幼子年少无知,便关押静室,无诏不得出入,任何人不得探视。”

    刑部尚书道:“是。”

    皇帝瞥了一眼跪在地上都若筛糠的狱卒,道:“杀了吧。”

    “是。”刑部尚书恭敬道:“恭送陛下。”

    皇帝衣袍曳地,发出刷拉刷拉的声响。

    身后,是一无所知的狱卒在拼命磕头求饶。

    清瘦冷厉的青年人目光落在乔郁身上,道:“乔少爷,必有后福。”

    乔郁嘴里含着血,连话都不清楚,却还是扯开一个狼狈无比的笑,道:“承大人吉言。”

    皇帝像是下了定论一般道:“卿忠体国。”

    侍卫守在门外,只等皇帝一声令下,就将那坐着的、曾经权倾朝野的丞相拖下去。

    乔郁深深垂首,道:“能得陛下一言,臣九死不悔。”

    他余光看元簪笔,也不知道自己在期望什么,或许是期望元大人能担忧地看他一眼吧。

    皇帝收回目光,道:“这是众卿的意思?”

    一臣子恭敬道:“非是臣等私心,而是顺应民意,以雪苍生之恨。”

    若非他脸上还挂着泪水,他或许真的笑出来了。

    乔相想,他或许祸国,但从未殃民。皇帝利用他,他亦倚靠帝王之威,分化世族势力,挑唆诸位皇子间的关系,终于到了皇帝欲废太子,太子起兵谋……清君侧的地步。

    他祸国殃民,实在有些冤枉。

    皇帝又问了一遍,“众卿皆是如此想法?”

    乔郁手指搭在袖子上,把玩着官袍上的花纹。

    自从与元簪笔心意相通之后,他便少有这个习惯,今日却不知为何又发现这东西十分好玩了。

    他在期望什么?

    是期望元簪笔能为他仗义执言呢,还是希望元簪笔一言不发,保全自身?

    乔郁此刻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他矛盾万分地想要元簪笔作壁上观,再做图谋,又想要元簪笔能够为他不顾一切。

    若元簪笔为了他舍弃大局,元大人在他心里就心机深沉的聪明人变成了无与伦比的蠢货,任谁都看得清楚,此时为乔郁话,不过再多一个人被拖下水而已。

    若元簪笔什么都不,固然聪明,也固然……令他满意。

    乔郁挑开袖子上的线头,就像用手抚落了一片花瓣。

    元簪笔道:“臣有异议。”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引得群臣震怒。

    谢居谨回头,看向元簪笔。

    元大人站在那,脊背挺得极直,简直像什么宁折不弯的武器了。

    他神情冷静,此言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

    此人长着一张良善,却绝不愚蠢的脸,干出了无比冒险的傻事。

    谢居谨试图从元簪笔身上找到昔年那位光风霁月的元大公子的影子,却一无所获。

    元簪笔纵然受元簪缨教养,元簪笔同元簪缨看起来却仍然是两个人,一是月,一是雪,一是美玉,一是坚冰,除了面上浑然不变的恬静,没有分毫相似之处。

    这样不计后果的蠢事。谢居谨猛地想起来,元簪笔不是第一次干。

    第一次,是在五年前。

    谢居谨当时醉着,此刻却清醒。

    而元簪笔当时滴酒未沾,现在仍然清醒。

    谢居谨不理会沸水般掀起的众议,只道:“看来元大人,并不愿意不费一兵一卒解决此事。”

    乔郁想,他这样子倒还像个要被送出去和亲的公主了。

    不过想来也没什么区别,都是大义凛然地为国捐躯。

    皇帝觉得在情理之中,又觉得在意料之外。

    元簪笔,从来不是如此意气用事之人。

    乔郁瞥了眼谢居谨,他这一夜对谢居谨这老匹夫的不满已然无以复加,忍不住开口道:“本相欲自尽以谢天下也好,元大人与诸位政见不同也好,”他短短一个时辰哭了两次,嗓子沙哑得厉害,但仍旧柔软,出来的话却是不同于柔软语调的尖刻,“都需陛下裁决。谢相关心国事,却只为他人之死摇旗呐喊,自己作壁上观,未免太大忠似伪了。”

    谢居谨刚要开口,乔郁立刻补上,对皇帝道:“元大人乃国之股肱之臣,臣相信,元大人必有高论,而非儿女之言贻笑大方。”

    乔郁竟是在暗示他。

    以乔相的性子,什么时候关心过别人的死活?

    那封信仍在元簪笔手中,太监谨慎地接了过去,这才发现,原本在元簪笔手中折叠整齐的书信,不知为何,一角已被刺穿了。

    不是信纸上原本有的,倒像是谁指甲刺上去的印子。

    皇帝冷冷道:“够了。”

    乔郁拿袖角擦去脸上的泪。

    皇帝原本想的话一顿,只对谢居谨道:“谢相今晚,未免太过着急了。”

    话中暗含的警告谁都听得明白。

    这种时候了,皇帝居然还有偏袒之意。

    谢居谨道:“臣关系则乱,一时失言,请陛下降罪。”

    皇帝没有理会他,对元簪笔道;“讲。”

    元簪笔道:“臣以为,乔相居相位多年,为人虽恣睢,但从未逾矩,且身居高位,未曾放任门生亲故仗势欺人。”他的言之凿凿,气得老太傅差点跳起来。

    不乔郁恣睢成了什么样子,就放任亲故,他乔郁有什么亲故?想放任,也得他有才行!

    一官员忍不住道:“这不是为官最基本之道吗?”

    元簪笔颔首,道:“诚然是基础之道,否则我朝一百五十年有余,不会接连立下八道碑文,警戒官员行事。”

    确实是基础之道,然而若是有人能做到,何以石碑连立八座?

    乔郁想要闭眼,似乎再看一眼那站在殿中的人的身影,就要被他身上的烛光刺伤。

    可能是殿中烛火烟尘呛了眼睛。乔郁忍不住用手蹭了一下眼角,却是一手湿润。

    他嘲弄地想:你看,天下第一的大傻子还能爬上这般高位,真是奇闻。

    “乔相围观多年,居功至伟,其功不必臣赘言。”元簪笔好像根本没听见群臣的纷纷议论,也感受不到他人含着恨意的眼神,“只陈秋台一案,此乃臣与乔相共查,陈秋台谋反证据确凿,纵然是太子亲舅,也该以国法处置。”

    他声量不高,不卑不亢地继续道:“太子是陛下亲子,既是子,又是臣,太子谋反,非是父子刀戈相向,而是臣子欺君罔上。谢相字字称父子,却忘了先君臣,后父子的道理。今臣子谋反,却为逆臣而诛杀鞠躬尽瘁之臣,请恕臣目光短浅,实在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令人称道的好谋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