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元簪笔此刻当真苦笑出来了,他无意识地眨了眨眼,道:“臣可有拒绝的余地?”
皇帝疑惑道:“为何要拒绝?”他神色中有几分戏谑,道:“多年前,你便冒着朕心不悦的风险为乔郁求情,今日更为了乔郁安危去斛州借兵,”他见元簪笔欲言又止,忍得十分无奈,补充道:“自然,元卿是为国,只有些许私心,三番五次舍命相救,乔郁以身相许朕都嫌不足。”
元簪笔强忍着叹气的冲动。
夏公公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在皇帝乔郁以身相许犹嫌不足的时候,他忍不住腹诽,乔郁以身相许,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臣……这是臣的本分,不敢提赏赐。”
皇帝却道:“莫非元卿对乔郁无意?”
若是四元簪笔对乔郁都算无意,那么世间也无几人有情有义了。
元簪笔想起今日乔郁的反应,道:“臣与乔相少年相识,又有同窗之谊,是无意,乃是臣有意欺瞒,”他陈情时仍旧语调平静,“只是臣此时无心私事,况且乔相的心思臣不知晓,陛下赐婚,大概会徒增一对怨侣。”
皇帝似笑非笑,“你这话我怕乔郁听去伤心。”
元簪笔苦笑更甚,道:“臣一时失言。”
“你们二人若不想,朕也不会强求。”皇帝道,他话锋一转,“中州军何在?”
“中州军降后一直由臣管束。”
皇帝淡淡道:“你一路辛苦,回去好好休息,军中之事暂且搁下吧。”
元簪笔明白皇帝的意思,道:“臣遵旨。”
皇帝又道:“乔郁于此事实在无辜,夺其官位是权宜之举,太子伏诛,乔郁自当官复原职,”夏公公欲传令叫乔郁进来谢恩,他摆摆手,“不必叫乔郁进来谢恩,这些日子他受了不少罪,且叫他回去歇着吧。”
元簪笔道:“是。”
皇帝半阖着有些浮肿的双眼,“下去吧。”
元簪笔叩拜皇帝出殿。
外面日光正好,然而宫室修建曲折,落在殿内,仍有些森然。
皇帝轻轻咳嗽几声,夏公公忙不迭地端上已经凉热正好的药茶送到皇帝嘴边。
是茶,其中茶叶极少,不过是一盏黑乎乎的药,闻着就苦涩非常。
皇帝偏头,略微喝了两口就觉得口中药味挥之不去,扬扬手令撤走,夏公公心领神会,搁下药,劝慰道:“如今元大人回来,陛下可安心养病了。”
他不敢抬头直视皇帝,听皇帝很开怀似的笑了笑,面上便也流出了几分轻松的笑意。
“老五快过来了。”皇帝仿佛随口一提,唇边笑意未散。
这时候要五皇子过来,恐怕绝不是因为他身体不适,叫儿子来主持事务。夏公公心里清楚,附和道:“想是快了。”
……
雪苦着脸蹲在车夫的位置上等元簪笔回来,见他出来,眼前一亮,表情却更苦了。
元簪笔与雪离了不到两步,他原想揉揉少年人的头发,却蓦地发现少年人身量日益像成年男子,有些圆润的脸蛋也显出了些锋利的棱角,他便顺势放下手,落在了雪肩膀上,“这些时日,你辛苦了。”
雪听得出元簪笔语气中的认真,他心中喜悦涩然交织,少年骄傲地扬头,道:“幸不辱命。”两人仍是差了不少,他昂头正好露出发顶,实在很方便让人去揉一揉,完这话却压低了声音,“大人回来的可是时候,方才我真要吓死了。”
元簪笔只道:“你做的很好。”
待元簪笔上车,雪才轻而又轻地:“您同姐姐,怎么了?”
元簪笔不答,问:“乔相怎么?”
雪靠着车帘,犹豫着道:“姐姐只同我谈天地,其余一概不谈。”
若乔郁想转移话题,如雪这样涉世不深又少有心机的少年人往往无计可施,乔郁逗孩似的和他畅谈风土人情,甚至还对地牢中的凉茶滋味大加赞赏。
“他方才,”元簪笔思索一下,“神情可有异常?”
雪道:“姐姐一直笑眯眯的。”
雪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下文,斟酌道:“姐姐是在担心大人。”元杂青年报的漠然倒同乔郁如出一辙,他只得道:“还有一事,这些时日,属下未曾见过寒潭。”
他感觉身后有动静,微微偏头,只见元簪笔撩起了一半车帘。
雪便眼见着他手原本握紧了车帘却若无其事地缓缓松开,放下了帘子。
雪看得清楚,仿佛无知无觉地继续通元簪笔话,他语气中有几分好奇,道:“大人,朝中皆传顾太守少年在京中时曾受几位王爷欺负,几位王爷闹时不心伤了顾太守的脸,致其面上疤痕终身不愈,”他比了一个碗口那么大的圈,“有这么大的疤,太守因此久在府上不出,性情更是古怪,此事可是真的吗?”
他的不着边际,将不知道听来多少人的事情杂糅到一处,元簪笔听了都觉无可奈何,道:“从何处得知?”
雪露出一个有点无辜的笑容,道:“难道不是真的?”
元簪笔本想无一处实情,但见他眼中促狭藏都藏不住,道:“顾太守就在城外,你想知道,自己去看岂不是比我的清楚明白。”
雪仰面看他,脖子抻得酸疼,“顾太守是何等人物,不是属下想见就能见的。”
他把脖子转了转,骨节之间擦磨响动,听得人牙酸,十几个日夜不曾好好安歇,为了时刻清醒警惕,便靠着休息,每日合衣而眠,更别提枕头,“大人是回住处,还是去城外顾太守那?”
元簪笔撩起帘子,手落在他肩膀上一按,果不其然看他浑身一颤,扭过脸抱怨道:“大人,属下可了什么不顺大人心意的话吗?”
元簪笔道:“去顾太守处,”他看起来终是有几分放松,笑意微露,“他那有好大夫。”
雪也不推辞,乐呵呵地:“属下曾听闻顾太守处有神医,妙手回春,宛如华佗在世,能医死人,生白骨,此番乃是托大人之福。”
元簪笔用手按了按眉心,低声道:“怎么什么都听过。”
一盏茶的功夫,雪如愿以偿地见到了顾渊渟手下的再世神医。
顾渊渟端着茶杯,对元簪笔道:“我命人特意从斛州带来的普洱。”
元簪笔喝了一口便放下,“好茶。”
他的敷衍只差没绣在嘴边,顾渊渟道:“却不是好水。”
“斛州山光水色奇绝,乃中州所不能及。”元簪笔随口道。
“故而再好的茶叶,在中州的水中泡过便再无过人之处,可惜,实在可惜。”顾渊渟道:“不知这样的水泡出的茶,元大人如何能下咽?”
雪一声惨叫把元簪笔从发呆的边缘拽了回来,他回神,淡淡道:“可见顾太守百密一疏,衣食用度一概从斛州带来,怎忘了装上几桶斛州甘泉。”
顾渊渟手下的大夫乃是个白面无须的中年男子,身形有些发福,圆脸圆眼,极其亲和,让人看见他就忍不住放松警惕。
雪就是这样想的,在元簪笔表明来意之后,顾渊渟不仅十分大方地叫来了大夫,还让雪直接进了里间,他尚要推辞,元簪笔却接受得十分坦然。
雪先前还觉得受之有愧,当这位大夫开始给他推拿肩膀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为什么要只隔一道屏风。
“大人——救救我!”
大约是方便他求救。
这大夫看起来儒雅,手指软得不像话,细嫩的像是精于保养的姑娘,力气却大得要命,能面不改色地将雪摁在塌上。
元簪笔看向内间。
顾渊渟道:“无事。这孩子这么怕疼,看来是有人疼的。”
要是元簪笔不在,雪就算疼死了也得咬着塌上铺的软毯不发一声,有元簪笔这样一个疼他的兄长在,自然就无所顾忌。
雪疼得眼泪汪汪。
“不过,”顾渊渟上下量一番元簪笔,“你今日牙尖嘴利远胜往昔,怎么?皇帝训斥了你一通?”他纳闷地嘀咕:“不该啊,皇帝现在见到你大概有如见到了再生父母,眼下斛州军与中州军都在你手上,太子也在你手上,他的命更在你手上,倘我是皇帝,此刻为拉拢你愿奉上泼天富贵,倾国之权,他怎会训斥你?”
“陛下为人最宽宏大量,宅心仁厚,纵我有逾矩之处,尚不会动怒,遑论训斥。”元簪笔冷淡地回答。
雪被这双柔若无骨的手按得要死还不忘听两位大人话,暗暗纳罕元簪笔很少表现出如此明显的喜恶。
都到了这种时候,元簪笔很难不是一个心机深沉之人,他也好,乔郁也好,皆惯常算计人心,权衡利弊,然而在雪心中,乔郁性情古怪喜怒无常,但在亲近之人面前少有掩饰,秉性习惯稍加观察就能得知五六分,元簪笔却截然相反,他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底,从头到尾都是冷硬寡淡,万般皆不在眼中,亦不放在心上,似是一把百炼成钢,毫无杂质的宝剑,然其人心思之莫测,远比乔郁难猜好些。
雪长在元簪笔身边,两人朝夕相处七年有余,可当元簪笔不愿意时,他就当真从元簪笔身上什么都看不出。
无论是喜是嗔,他不言不语,亦从不表现出来。
雪话多,任什么秘密藏不到第二夜,像元簪笔这样的人,他总是疑惑,该是怎样的忍耐,让他连一点情绪都不曾外露的?
“而且现在中州军由陛下亲自掌管。”元簪笔补充道。
顾渊渟嗤笑:“他要你就给?”
“君之令,臣不敢违。”
“安是君命?而是中州军与你不相熟,你振臂一呼无用,皇帝无需担心你黄袍加身,早早交了这无用却烫手的兵符,还能换得皇帝一二分信赖,对否?”
元簪笔懒得回应。
顾渊渟却兴致勃勃。
元簪笔再怎么久在边关风霜磨,到底还是个世家公子,很有些世家子弟的清高与脾气,但平日少有事能惹得他不悦,因而少有人见他发怒。
魏阙与魏阙多年交情,对魏阙这个得意学生多有指点,眼见着稚嫩少年成了个寡言少语的男人,俩人之后在皇帝的事上一拍即合狼狈为奸,顾渊渟少有的兴趣就是猜元簪笔心思。
“他为何不要斛州军呢?”顾渊渟明知故问。
元簪笔道:“还请顾太守双手奉上。”
顾渊渟大笑。
笑得雪都忘了疼,只顾竖起耳朵听外间的动静。
有侍从跑进来,附耳对顾渊渟了什么。
顾渊渟点头,后者跑了出去。
他搁下茶杯,长叹一口气。
元簪笔目不斜视,纵然顾渊渟已走到了面前。
面前一片阴影笼罩,元簪笔微微皱眉。
顾渊渟躬身,低声道:“我若将斛州军交出,元大人,”他的声音更低,低得除了两人都听不清楚,雪拼命往外间的方向靠也无济于事,“你拿什么谋反?”
元簪笔垂眸。
他眼睛秋水似的亮,神情却淬着难以言喻的冷。
顾渊渟道:“纵然还有兖州,你孤身一人从离开中州可不易,况且,”他意有所指,“并非孤身一人。”
“哦,”顾渊渟笑道:“脸色变了。”
左右侍从只见元簪笔神色如常地坐着,别变了脸色,连眨眼都无,有些疑惑顾渊渟从何得知。
还算了解顾太守的侍从只当他又在胡编。
“我方才了什么?非是孤身一人,”顾渊渟对元簪笔大约也很有戏弄意气少年的快乐,尤其是元簪笔这等滴水不漏人,“能让你色变的大约不是里面鬼哭狼嚎的孩,”这句话他没有掩饰,雪在里面听得清楚,却无一点收声的意思,叫得反而更加凄惨,宛如杀猪一般,“是你那不省心的情人?”
顾渊渟愈近,似乎都能看清元簪笔根根分明的睫毛,却碰上了个还带热气的东西。
他低头,是元簪笔端的茶。
“太守,”元簪笔将茶送到顾渊渟手上,“茶要冷了。”
顾渊渟接过茶杯,“是不够热了,正好有客,换壶新的来。”
他笑眯眯地直起身,道:“乔相,来的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