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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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郁的疾言厉色,见上面的刘曜怔忪地望着他,眼泪鼻涕仍混作一团黏在脸上,心中厌烦得恨不得立时出去,却将手中的筷子重重拍到桌上,道:“殿下!”

    刘曜猛地回神,胡乱拿袖子擦了擦脸,低声道:“乔相的对。”

    乔郁何尝不知刘曜心中早有算,不过等自己言明罢了,干脆遂了他的心意,一并讲出他心中所想,他道:“殿下,为今之计唯有先下手为强。”

    刘曜似吓了一跳,愕然道:“乔相这是何意?”

    乔郁攥了攥拍的生疼的手,自若道:“自太子殿下逝后,陛下膝下成人皇子不过数位,”皇帝于女色一事上远不如于权位一事上热衷,“除却您,便是四皇子殿下,五皇子殿下,七皇子殿下,四殿下出身,恕臣直言,不过宫中八品女官之子,在后宫多年,陛下并无优容厚待,七殿下因病双腿落下残疾,无论如何,都不能承继大统,眼下,唯有您与五殿下,如殿下所言,陛下更属意五殿下,臣的用意,殿下可明白?”

    刘曜大惊失色,但与下首的乔郁对视,对方无畏无愧地看过来,堂堂正正,冠冕堂皇。

    他在心中感叹,不愧是父皇重用之人。

    起谋害亲弟等事,竟如同起一件平凡事一般自若平常。

    如此狠心,刘曜暗暗庆幸,乔郁并不全然对皇帝忠心耿耿。

    只是这样的人,做一柄刀用来铲除异己是很好的,但用乔郁,绝不是长久之计。

    刘曜垂眼,掩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乔相此言,必引得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刘曜收敛了满面悲戚,忽而厉声道:“此乃祸国之言,乔相欲意何为?!”

    乔郁冷冷地想,诚是如此。

    乔郁道:“既然如此,臣不胜酒力,请容许臣先离席。”

    刘曜一顿。

    他本意是等乔郁再劝他一番,不曾想乔郁竟要拂袖而去。

    更不能起身阻拦,他干脆沉下来,高声道:“来人!将这包藏祸心的乱臣贼子压下去,兹事体大,待父皇醒来再做定夺!”

    不明所以的护卫破门而入,看了看满面怒气的刘曜和神情冷淡的乔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刘曜怒道:“拿下!”

    既如此,已有人抽刀,雪亮亮的刀刃倏地架在乔郁脖子上。

    乔郁偏头,从清亮的刀身上能看见自己的脸。

    乔郁道:“好利的刀。”

    殿外守卫乃是刘曜养在身边的私军,皆是千挑万选的骄兵悍将,因数量不多,皇帝对此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从未追究过,所用武器精良,并非寻常侍卫可比。

    刘曜面上怒色未褪,冷冷看他,并没有接话。

    乔郁道:“这样利的刀,不知殿下有没有给自己准备一把?”话音未落,冷风已拂面而来,刀堪堪落在他喉间,只二指缝隙,几缕被切断的长发轻轻飘落到地上。

    “……何解?”

    他抬手,像推开那杯酒一般轻易地推开刀刃,侍卫战战兢兢地拿着刀,生怕碰到乔郁一点皮肉,“殿下一定要臣当着殿下的侍卫前将话挑明?”他弯了弯眼睛,被酒气熏红的眼角有点若有若无的艳色,“殿下若是不介意臣……”

    刘曜沉默半晌,道:“下去。”

    “不介意臣被刀斧吓得话都不明白,臣当然可以。”乔郁补齐刚才没明白的话。

    “殿下,”待守卫将殿门关好,乔郁才道:“已到了紧要关头,殿下这般优柔寡断,难道甘心眼睁睁地看着五殿下登基不成?”

    刘曜反问道:“君命不可违,既是陛下旨意,为臣者,为子者自当遵从。”

    若是刘昶还活着,大概会觉得这话十分耳熟,区别在于,他这话时确实是真心,而刘曜全然是假意。

    乔郁道:“放殿下做个富贵闲人?”

    “有何不可?”

    乔郁微微一笑,道:“若殿下未先来行宫,治国理政,大概五皇子殿下当真以为殿下毫无野心,登基之后,予殿下一富庶之处为封地,不至年节,再不必相见。”话音既落,他语气骤变,“然殿下来了,行宫一事殿下之心昭昭,殿下既已染指于鼎,五殿下能够熟视无睹,依然同殿下做一对两无芥蒂的天家兄弟?”

    刘曜似乎是被这一席话惊呆了。

    他要是真有将权位拱手于人的算,或许这时候定被吓的不轻。

    他缓缓道:“刘昭不是狠心之人。”他的不很确定,好像是为了安抚自己一般,“我曾与五同吃同住,他为人宽厚,温良恭谨。”

    乔郁不由得冷笑,“殿下若要臣身上一玉佩,一发簪,臣亦不是狠心之人,臣定会不二话双手奉上。”

    刘曜不禁感叹乔郁之辩口利辞。

    乔郁见他沉思,心中烦躁为何刘曜还不愿意顺势而下,难道非得他三请四请高呼万岁,他是天命所归,无他,国不可以为继?

    刘曜不语。

    乔郁不再话,自斟自饮。

    刘曜觉着火候差不多了,他演累了,也怕真弄恼了乔郁,犹豫着开口,“如乔相所言,乔相有何计策?”

    乔郁笑眯眯地:“殿下可算开口了,不然臣真以为殿下成了庙中的泥塑菩萨。”

    刘曜一时无言以对。

    就算乔郁能力卓众,他父皇是怎么忍得了乔郁这张嘴的?

    乔郁道:“五殿下大概在路上了,最最轻易的法子就是派人在路上。”他就手在空气中虚虚一划,“殿下应当明白。”

    刘曜觉得有理,道:“就如乔相当年对……”他一顿,差点没把元簪笔出口,乔郁已看了过来,他恍若无事地咳嗽两声,他一言不发地坐着,垂眼看桌上狼藉的杯盘,“乔相的有理。”最后,他回答。

    ……

    待乔郁满身酒气地从殿中出来,天色渐沉。

    他上车,先拿尚温热的香茶漱口,待觉察不出什么酒气的时候才道:“元璧回去了?”

    寒潭道:“仍在顾渊渟处。”

    话音刚落,只听马车中响过咔地一声。

    乔郁放下茶杯,沉吟道:“就算是要把季微宁送过来,也用不了这些时辰。”

    寒潭不知接什么话好,便道:“先前您要买的东西,大多买到了,已送到您房中。”

    乔郁闷闷地嗯了一声,往后轻轻靠上,恹恹合眼。

    季微宁是皇帝的人,只是他明面上参与太子谋反,就算能寻个由头免罪,日后皇帝不会大张旗鼓地启用他,却可以留他在暗处,倘若来的是刘昭,便可刘昭在明,季微宁在暗,一起统兵。

    “季微宁协同太子谋反,罪不容诛,不过是陛下连日来身体不适,才没有腾出空闲发落,”乔郁想起自己同刘曜的,“今陛下病重,徒留季微宁在牢中,季微宁毕竟曾是中州军的统帅,或许还能号令中州军一二,且有五殿下与之勾结,寻一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如当日太子一般,殿下要如何应对?”

    刘曜答应得倒是明白,却不知能否做得干净。

    他头更疼,马车有些颠簸,他昏昏欲睡,又睡不安生,心火愈盛,乃至到了他所居别苑,车尚未平稳,便一把掀开帘子,不想竟猝不及防地与站在门外的人对视。

    元簪笔眨了眨眼,“乔相。”

    乔郁讶然地发现自己平静不少,“你在本相门口站着做什么?”

    元簪笔一面抱他下来,一面答道:“因乔相,不见外客,故而无人敢让我进去。”

    乔郁嗤笑,“你昨天怎么进来的?”

    元簪笔坦然道:“我以为乔相不喜欢梁上君子做派。”

    他正要放下乔郁,乔郁却环住他的脖子,将脸贴着元簪笔的胸口道:“本相不要坐那个,抱本相进去。”他理直气壮的很,元簪笔习以为常,只觉有些失笑,抱着他大步进去。

    乔郁身上的酒味不住地往他鼻子里钻,元簪笔还未开口,乔郁道:“本相与刘曜喝了半日的酒,你竟毫无反应?”

    “反应?”元簪笔疑惑道:“怎讲?”

    乔郁嘶了一声,元簪笔以为自己哪里抱他不对,忙低头去看。

    乔郁阖着双眼,道:“头疼。”

    元簪笔便直接抱他回卧房。

    乔郁头疼仍不老实,闭着眼睛拽元簪笔的长发,“元大人,还未回答。”

    元簪笔将他放到床上,又出去吩咐人熬醒酒汤,才又进来。

    乔郁白着一张脸,不像是喝了酒,倒像是生了病,他脸贴着被褥,含糊道:“为何不答?”

    元簪笔道:“我不知,乔相想要我有什么反应。”

    “拈酸吃醋,撒娇撒泼。”乔郁道。

    元簪笔好像有点迷惑。

    乔郁睁开眼,“元大人,本相现在改嫁可还来得及吗?”

    元簪笔想了想,“仿佛,不很来得及。”

    乔郁道:“你好像是个傻的。”

    元簪笔俯身,贴了贴他的脸,低声道;“不烫。”

    乔郁顺势抬头亲了他唇角一口,又抽了他的发簪,心满意足地躺回到枕头上,“季微宁怎么样?”

    元簪笔坐到他身边,乔郁便躺在他腿上,向里靠了靠,找了个舒适的地方躺着。

    元簪笔思考停滞了一下,道:“无人对他动刑,亦无人审问,虽萎靡了些,但同往日没什么变化。”

    “他在我们陛下心中,可比太子重要,”乔郁语带嘲讽,“元大人,你信不信,太子死了,陛下无非觉得目的达到,志得意满,或许可能对太子尚有点父子之情,有些怜悯而已,季微宁要是出事,陛下恐会震怒。”

    “季微宁不会出事。”元簪笔回答。

    “你多一个字都不愿意和本相多?”乔郁不满道。

    元簪笔只好道:“牢中有重兵把守,每日的饭菜都会在检查之后才被送去,牢房中无任何尖锐之物,且地牢中还派去了御医守候。”

    乔郁手臂撑在元簪笔大腿上,以一个懒散的姿势起来,他虚虚地支着,却有半靠着元簪笔。

    “元大人,依你之见,季微宁若是牢中自缢,于谁有利?”

    元簪笔的长发散下来,牢笼似的将乔郁包裹住。

    元簪笔有些无奈,刚要将头发撩到身后,就被乔郁按住了手腕。

    “元璧。”乔郁声音拖得长长。

    元簪笔道:“我?”

    乔郁一愣,未曾想居然得了这样一个答案,“何解?”

    元簪笔道:“彼时陛下无可用之人,陛下一贯不信任顾太守,唯有能仰赖我。”他灵活地绕开乔郁的手腕,还是把头发撩了过去,“乔相以为呢?”

    他实在不明白乔郁对于他头发的喜好,每每到了四下无人之时,乔郁总喜欢把他的头发放下来。

    元簪笔对此事没有喜恶,只觉很不方便。

    乔郁道:“刘曜。季微宁若自缢,陛下除却外臣,能用的仅三皇子。”

    “五殿下不会来?”

    乔郁微微一笑,“会。”

    “五殿下不会坐视不理,季微宁亦不会自尽。”元簪笔道:“今日乔相的闺中情趣,比往日……”他看了眼乔郁的表情,“无甚区别。”

    “你又不是季微宁,你怎么知道季微宁不会自尽?”乔郁笑问,在元簪笔眼中有点像没事找事,“万一他自觉罪孽深重,无言苟活于世,以头抢地,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太医没能救回来怎么办?有道是生死有命,非人力可以勉强。”

    元簪笔道:“如乔相所言,我不是季微宁,更不知季微宁会不会死,但季微宁死了会让陛下觉得我有不臣之心,”他更无奈,拿开乔郁又把他头发弄回来的手,轻轻地叹口气,“所以我不希望季微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