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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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簪笔处处都好,唯有运气不佳。

    季微宁死了。

    季微宁死的很轻易,也很不容易,因为无论如何,想要在一个被守卫得密不透风的地牢里杀人是很困难的事,若要潜入,哪怕有绝世武功也只得望而却步,需得穿墙遁地,方可做得干净利落,人鬼不知,因此刺客废了很多功夫,当他进入地牢,看见面对着墙睡着的季微宁时,心中的兴奋和得意不可言。

    但他拿刀的手还是很稳,利刃刺穿人体就像刺破缟素那样轻易,他手中的刀很特别,剑锋利而多棱,入体再抽出,能带出二指宽的碎肉来,故而万无一失。

    血汩汩淌出,染红了季微宁身下的被褥。

    刺客抽刀,甩去凹槽中大块的肉渣,拈起季微宁衣袍一角擦刀,待刀身雪亮后才笼到袖子内。

    杀一个将军竟是如此易如反掌,他血气上涌,觉得有些飘然,他一面大步走出去,一面心中不屑不愧是连战场都没上过的将,徒有虚名而已,竟连这点警觉都无。

    他镇定自若地离开牢房,不忘将锁挂好。

    迎面来的少年人见到他有几分意外,但还是笑得裂开嘴招呼,“李大哥。”他笑时露出一口雪白的牙,更显得面色黝黑。

    刺客点头,他记得自己身上腰牌的主人确实姓李。

    少年人哼着曲与他擦肩而过,或许在不知轻重的少年心中,看守季微宁,同看守其他犯人没什么区别。

    刺客余光瞥见他朝关押季微宁的牢房走过去,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刀,但马上又放开了,他很清楚,在这走道里杀人,同找死没什么区别,他略思一瞬,喝道:“做什么!”

    少年被唬得一愣,转过身来,道:“先前何大人的,每两个时辰进去看看季微宁。”

    刺客并不知此事,他背着手,直视少年道:“这是什么时候?你是按着时辰来看的吗?你可知道里面关的是什么要紧人物,多少人想要他性命?嗯,”他眯了眯眼,“你怎么有些面生?”

    少年急急道:“李大哥,我是五,耿五,十几日前还和您出去喝过酒,”他紧张得手足无措,“我,确实不该是这个时辰来,只是我晚上吃坏了东西,刚从茅房里出来,”他急得要哭,“我真没什么坏心。”

    刺客古怪地嗯了一声,将他吓得不敢话,他肚子却在这时候咕噜作响,少年立时捂住肚子,朝刺客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来。

    刺客目光落在少年人捂着肚子的手上。

    练武的人,骨节都比寻常人大些,这少年人也不例外,但他手很好看,虽黑了点,但黑得不脏,手指很长,骨肉匀称,手掌下的腹平坦,他身形长,但不羸弱,是抽条的少年人的样子。

    本就没有平息下去渴又从刺客嗓子里升了起来。

    这个少年人脖子细长,比许些粗壮的成年男子好看,很适合拿刀片划开口子放血。

    少年人被他看得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李大哥?”

    刺客摆摆手道:“行了行了。”

    少年如释重负。

    刺客道:“也差不多到换班的时候了,晚上凉气重,走,和我喝几杯去。”

    少年为难道:“只是何大人……”

    还未完就被刺客断,不耐烦道:“天天八百个人看着,少你一个有什么关系?一个连镣铐都没带的大活人,能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杀头年猪,屠夫磨刀的时候猪都要哼哼几声呢!”

    少年好像觉得他的有理,点点头,笑得轻松多了,“那我同大哥去。”

    刺客哥俩好一般重重地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膀,骨肉触感极好,让他已经开始幻想刀捅进去的感觉了。

    俩人大摇大摆地穿过守军。

    刺客有意捡道走,四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少年人好像有点怕,惴惴道:“李大哥,怎么走的这?”

    刺客从袖中拿出刀,舔了舔嘴唇,道:“近。”

    少年人嘀咕道:“这也没什么酒家,离何处近?”

    “离——”他猛地朝雪的腹捅过去,他算计得好地方,捅得向下,不会让他死得很快,至少在他把手指一根一根砍下来时不会死,“阎王殿……”

    戛然而止。

    无论是什么利器,入体都很容易。

    他只觉面前寒光一闪,来不及躲开,一冷冰冰的铁器就贯穿胸腹。

    好……好快。

    这是他唯一的想法。

    少年人抽剑,偏身一躲,防止被血喷得满身。

    尸体砰地倒地。

    “确实很近。”少年人赞同道:“既已这样近了,何必再走路。”他蹲下,把刀从尸体手中拽出来。

    他点燃火折子,借着微弱的光看清手中是一件怎样古怪的杀人利器。

    少年啧了一声,自语道:“大人本派我来看看,我真没想杀你。”他拿犹然滴血的剑在尸体后背的布料上蹭了蹭,叹气道:“可谁叫你想杀我呢。”

    他收剑,掂了掂手中古怪的刀,大约是觉得脏,又扔了回去。

    他漫不经心地哼着歌,转过身,朝全然相反的路走了。

    ……

    皇帝是被哭声吵醒的。

    他看着伏跪在自己床榻前的刘曜,心中冷冷地想:朕的好儿子大约是觉得朕病的不够重,想要气死朕。

    他神情中流露出几分担忧,道:“怎么了?”

    刘曜叩首道:“是儿臣无能,请父皇降罪。”

    皇帝哑声道:“你先怎么了?”

    看看,都是朕的好儿子们。

    竟连做戏,做得如此生疏,让人看了发笑。

    刘曜悔恨道:“儿臣已按照父皇的吩咐,妥善关押了季微宁,三十六做作三班,每班四个时辰,出入具需要腰牌,每两个时辰去看一次季微宁状况……”

    皇帝只觉喉咙疼痛,一股腥甜血气上涌。

    “直接,怎么了。”皇帝冷声断道。

    刘曜瞄了一眼皇帝原本苍白,但是此刻泛着红润的脸,道:“有贼人杀了其中一班的守卫,盗其腰牌,将季微宁……杀了。”那刺客原本就是刘曜养着的一条疯狗,生死不顾,虽然疯,但只要给足了狗食,更为其随意杀戮善后,就能为刘曜所用,更好在他很知道分寸,杀几个无足轻重的人根本无足挂心。

    论及杀人,刺客自然比守卫好用的多,刘曜本欲待他得手后再命人杀了他,不曾想派出去的人回报,这人已被人杀了。

    可季微宁也死了。

    且死于刺客古怪的刀。

    刘曜虽心中忧虑,但眼下最重要的事非是查出谁杀了刺客,而是回报皇帝。

    他完很长一段时间里,皇帝都没有声音。

    刘曜心翼翼道:“父皇?”

    皇帝头疼欲裂,一口血在嗓子内上不去下不来,他胸口内火烧火燎,仿佛被人划开了塞进去炭一样。

    季微宁死了。

    季微宁死了!

    皇帝闭上眼,不愿让刘曜看见自己充血的眼睛。

    是谁做的?刘曜?乔郁?还是乔郁同刘曜一起?

    是了,该和乔郁有关。

    从刘曜来那天起,乔郁就不再愿意装成一把忠心耿耿的刀了,虽然面圣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

    他还没死!

    他还没死,他一手扶持起来的臣子就要寻下个君主,以求荣华去了。

    皇帝怎么可能不知道刘曜前来同乔郁脱不开干系,但是这种时候,他岂能问罪乔郁,只能隐忍不发罢了。

    忍耐下去的火气足以灼烧他的心肺,让他日日不得安生。

    刘曜将早就编好的理由陈词,道:“此人用了一把非常古怪的刀,陈秋台养门客数千,据……据有一个便用了这样古怪的刀,陈秋台死后,门客四散,保不齐有哪个还对陈秋台忠心耿耿。”

    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陈秋台早就死了,任刘曜怎么陈秋台也不会掀开棺材板出来指认他撒谎,自然由着他构陷。

    “杀季微宁做什么?”皇帝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季微宁蛊惑太子,罪不容诛,但却只关着他,不做处置,许是,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刘曜道。

    皇帝把这话也是乔郁教你的咽了下去。

    天地良心,要是乔郁在这,定会大声喊冤。

    “朕知道,下去吧。”皇帝疲倦地摆手,侧身,不愿对着刘曜。

    “是,”刘曜顿了顿,“只是父皇,季微宁的尸首怎么处置?”

    皇帝没有回答。

    刘曜等了半天也没有等来皇帝的指示,只好躬身出去。

    他心急火燎地等了一夜,出宫门后方觉疲累,吩咐左右道:“告诉列位大臣,今日没有朝会。”

    侍从领命。

    命令传的很快。

    顾渊渟四仰八叉地躺在塌上,他本就不上朝,所以休沐一事对他来可有可无。

    大夫进来,见他睁着眼睛,微讶道:“大人今日起的早。”

    顾渊渟了个哈欠,“讣告传到了我这,据死相凄惨,怪怕人的,我怎么睡得着。”

    大夫失笑。

    顾渊渟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琨霜,你季微宁到底是死于这些时日以来下在他饮食中的慢毒呢,还是死在那刺客的刀下了?”

    有个好听姑娘名字的中年大夫道:“季微宁离开那日的饮食药量加大了,就算无人行刺,他也会死。”

    “所以你觉得他死于中毒?”顾渊渟道:“有人刺杀真是天大好事。”

    琨霜道:“是。”

    顾渊渟靠着,已昏昏欲睡,“元簪笔聪明,魏阙糊涂一世,收得学生却很好。”琨霜只笑不语,听他接下来的话已近乎于梦呓,“元簪缨有青云之志,除却心软,可谓完人了,元簪笔由他教养,性情竟与兄长大相径庭,不过,”他笑了笑,“也怨不得他。”

    目睹先前还叫着兄长伯父的长辈满门被杀,远亲流放千里变卖为奴,亲近无比的乔氏竟由自己父亲抄家,一同长大的友人被断双腿,磋磨得神志不清,他视之最重,如父如师的兄长跌落云端,唯余一把病骨,虽远离朝堂,终然难逃一死,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计可施。

    谁还能指责他那些聪明下的恶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