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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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很黑。

    但司南的眼睛睁得很大。

    “唐大人……”

    “被都没了,你还想睡哪儿?”

    “我可以站着睡。”

    “会着凉。”

    “我不会……”

    “再多一句我就抱着你睡。”

    司南乖乖地闭嘴了,僵直着身体躺在被窝里。

    夜逐渐深了,身旁的呼吸逐渐平稳了,司南瞪着床幔的眼睛却还是那么炯炯有神。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啊。

    他只是想监视唐蒲离,不想爬他的床啊!

    几个意思啊?之前的误会不是解开了吗?徐泠要知道他跟唐蒲离睡一起会不会提刀来砍?

    司南是很想翻身下床的,但唐蒲离的手还搭在他腰上,平稳的呼吸落在他耳边,有意无意地撩拨着发丝,似乎已经熟睡了。

    叫醒他好像不太好,被窝也很暖和,而且无论他嘴多犟,风寒刚好身体确实还没完全恢复,实在是有些贪恋暖洋洋的东西。

    虽然司南经常被人木讷,但他偶尔出现的直觉却异常灵验,比如判断一个人是善意还是恶意。他对唐蒲离颇有成见,但对方非但没计较,还对他很不错,他能感觉到这种不错完全是出自善意。

    就好像……把他当成了一个孩儿。

    想到这里司南有些郁闷,想把他按着自己腰上的手拿开。他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指,要拿起的时候突然顿了顿。

    ——他在他的虎口上摸到了茧。

    唐蒲离腿被废了,难道还在练剑?司南思忖着慢慢摸过去,从虎口到指侧,沿着手指尖一个个摸了过去……确实,他自己常年握剑的有茧的地方,唐蒲离也有茧。

    司南蹙着眉往掌心摸去,却猝不及防地被握住了。

    唐蒲离在黑暗中睁开眼,对上司南慌张乱窜的视线,无奈地笑了。

    “孩儿,大半夜不睡觉,你玩火呢?”

    被清瘦的手指缠绕着,一点一点指节抚摸过去,微凉又燥热,他本来没什么想法的,也要被摸出想法来了。

    “我……”司南义正言辞地着自己的理由,“我是想看看你手上怎么会有茧的。”

    “怎么,腿瘸了就不能锻炼身体了?”唐蒲离握着他的手凑近了些,“孩儿,你可别这么摸别人,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光明磊落的。”

    司南被他的热气吹得脖子发痒,清幽又宁和的香气骤然在鼻尖放大,他不习惯地往旁边挪了挪,却又被按住了。

    “别躲啊,我也很不容易的好吗?”耳边传来一声放大的叹息。

    唐蒲离将眼睛拉开一条缝,悄悄量他,见他止住了,在被窝里偷偷弯起了唇角。

    “我这条腿也不愿意耽误别的姑娘,一个人呆到了二十八,”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半睡不醒的鼻音,“朝堂上的人又烦又乱,还得对那些人堆笑脸,府里又冷清,连个能话的人都没有……”

    司南又想起来那个跟他订下约定又被遗忘的人,心底有点泛酸。

    “我知道你不太喜欢我,但就今晚吧。”

    “我只是不太喜欢你对每个人都那么笑,太假了,”司南摸了摸鼻子,转过身看着他被月光描绘得挺俊的鼻梁,“现在这样的话,我没有不喜欢。”

    唐蒲离看着他漂亮而认真的眼睛,几乎感觉自己都要被吸进去了。那仿佛是一件稀世珍宝,他想把他藏起来,藏到一个没有人能看得到的地方。

    本来只是想逗逗他,结果把自己都快逗进去了。

    “好了,快睡吧孩儿。”唐蒲离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眼里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过的温柔。

    司南被他看得脸热,撇开视线不自在地嘀咕道,“我二十二了。”

    “我知道,”唐蒲离轻声道,“当年十六岁的状元郎可是名动京城。”

    “你们怎么都知道。”司南有些纳闷,公主记得唐蒲离也记得,他怎么不记得自己那时候这么出名?

    唐蒲离看着他叹了口气,当事人是真不知道当时的他有多耀眼。练武之人多形容粗犷,宽肩厚背,何曾出过如此样貌的武状元?清瘦却不羸弱的身姿在武场翻腾如轻燕,招招干脆利落,直教人看得眼花缭乱。

    他到如今为止还记得武试的最后一场,他收剑入鞘,清风撩起他鬓边稍散下的长发,朝阳跌落在年轻人黑白分明的眼瞳里,澄澈如明镜。

    唐蒲离自诩是一个极度功利的人,他向来厌恶做无用功,但在司南身上,他想不出自己帮他的理由。也许是被那份难得一见的干净所动,又或许是不忍见着明珠蒙尘,他就是如此做了。

    司南见他垂眸不语许久,刚伸出手要碰碰他,却猛地听见身后一道破风声。

    “有人——”

    后脑勺被猛地按住了,独属于唐蒲离的清淡香气将他彻底包裹。司南听到了衣料摩挲的声音,随后前额贴上了温暖的胸膛。

    “嘘,别动,”醇厚的嗓音带着他的体温响在耳边,可疑的柔软触感擦过耳廓,“是太子的人。”

    司南怔了怔。

    寂静的夜总会放大平日里注意不到的微声音,比如窗外很轻的脚步声,比如相互交缠的呼吸声,比如抱着他的人的心跳声。

    柔软的床榻,清雅的香气,温暖的怀抱,这些都是战场和军营无法肖想的……司南感觉自己身上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被软化,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侵袭他的领地,逼得他缴械投降。

    唐蒲离半阖着眼听着窗外的动静,等到确定那人离开了才松下一口气——这人是今晚他嘱咐四故意放进来的,太子俨然已将司南视为必除之人,当下能阻止他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明摆着告诉太子这个人是自己的,他动不得。

    用那种恶毒的方法,太子,真是越来越像他那不能成事的母亲。

    唐蒲离敛起面上的冷意,想告诉司南他可以回去睡了,低下头却发现怀中的人已经睡着了,纤长交错的睫毛随着呼吸声微微抖动着,扫过胸前的皮肤,激起一串瘙痒的涟漪。

    这也太快了……该不愧是年轻人吗?不过,既然如此,那可不能平白辜负了好意。

    唐蒲离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孩儿柔软的发顶,慢慢合起了眼。怀中的温热让他莫名安心下来,往日里纷乱的思绪都褪去,难得的一夜好眠。

    -

    司南在军中呆得久了,作息规矩得很,第二天就天刚亮就醒了,迷迷瞪瞪地就被迫接受了自己昨天在一个男人的怀中睡着的事实。

    之前在军营的时候都是睡大通铺,醒来的时候还不是自己身上搁着别人的腿,自己的胳膊又搭在别人的肚皮上。司南便如是安慰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轻轻拉开环在自己腰上的手,可手指一碰到他手的时候就被握住了。

    “还早……今日不上朝……”唐蒲离开口道,因为没睡醒,声音还带着黏黏糊糊的鼻音。

    “可是该起了,不是要查案吗?”司南为难地。

    “天都没亮,人都没上工。”

    “没上工?谁没上工?”司南愣了片刻,凑上前摇了摇他的肩膀,见他不睁眼,干脆直接掀了被窝坐起来,“唐大人有线索?”

    天杀的,深秋了啊,风很冷的!

    唐蒲离被突然灌入的凉意冻得一肚子火,眼睛一睁就见那双漂亮得跟琉璃盏一样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看,什么火也发不出来了。

    罢了,自己拐上|床的人,受着吧。

    -

    因为腿脚的原因,皇帝准许唐蒲离三天上一次朝,所以平日里不用上朝的日子他都睡到日上三竿,今日难得起得早,府里的下人着急忙慌地乱成了一锅粥。

    司南坐在餐桌前,茫然地看着忙忙碌碌端菜的下人,突然冷不丁被人拍了拍肩。

    “司公子,还是你厉害,”五朝他咧嘴笑,“上一个喊大人早起的人,已经哭着跑到西南开荒去了。”

    “五,再多一句你就去西南陪十一。”

    五立刻讪笑着溜走了。

    “所以现在怎么办?”司南透过热气腾腾的粥碗看着对面的人。

    现在能确定的是,给五公主下毒的是皇后和太子。为了找到证据指证,他们想从毒粉入手,却在其中牵扯出了私茶……一切盘根错节,就如同弯弯绕绕的线团,连个线头都找不到。

    “不管如何,还是要追踪货源,既然那包毒粉里混着云鼎青茶,那么就去找云鼎青茶。”唐蒲离用勺子搅着滚烫的粥,了个哈欠,“这罪名堪比残害手足,两罪并罚,太子怕是要掉层皮。”

    “那么上哪儿找云鼎青茶呢?”

    “陛下不是给了你人?你让他们去京畿附近探探有没有空着的院落,”唐蒲离顿了顿,“毕竟这种东西他们肯定不敢放在京城。”

    “那我们就在这儿干等?”

    “你要真有心,我倒是可以给你指一条路,”唐蒲离眯起眼看着他,嘴角微微挑着笑,“还记得在旺兴盛给你下毒的店二吗?”

    司南点了点头,“你昨晚他被灭口了。”

    “那二姓吴,叫吴|仪,是巴州人。”

    “巴州?巴州属蜀中,当地并不贫穷,他跑这么远来京城作甚?”

    “所以我着人去查了,”唐蒲离舀起一勺粥,放在唇边吹了吹,“他是五年前巴州的解元。”

    司南一顿,“解元……是乡试第一吧?”

    “是啊,乡试的来年春天是要来京城参加会试的,他应该就是因此来的京城。”

    “那不更奇怪了?!”一个解元却去一间酒楼做起了店二?!

    “这你得去问他了,”唐蒲离道,“不过我查到,他在参加来年会试之前,去京中的风堂书院温习过几个月功课,温习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消失了,之后再也没去过书院,也没考会试。”

    “那问题一定是在风堂书院,”司南一推碗筷就要走,“我们去风堂书院。”

    “我不去。”唐蒲离托着腮又了个哈欠,眼皮子都没抬,“我都了,是给你指条路。”

    司南为难地皱起眉,他还惦记着唐蒲离和太子交好这件事,万一趁着他外出这段时间他写信给太子毁灭证据怎么办?

    唐蒲离慢慢地把热粥喝了,抬起头就对上他纠结的样子。

    “别那样看着我,我还没睡醒,要回去补觉。”唐蒲离实在是受不了他的眼神,干脆撇开视线,喝了粥垫垫肚子就摇着轮椅从桌边退开,抬头跟一旁站着的侍女道,“四,晚些把早点热了送到我屋里去。”

    “是。”四点头应了,想要收了他的早点,袖角却被人拉了拉。

    “姑娘,”司南轻声喊住她,心翼翼道,“你可知唐大人为何不想去?他分明连私塾的名字都记得清楚。”

    四有些犯难,本来这种事情他们胳膊肘应该一致向内,可她昨晚刚跟主子合起伙来骗了这个老实人,现在有点于心不忍。司南又长相出挑,看着她的时候湿漉漉的眸子里都是心翼翼,看得她母性泛滥。

    不忍心啊不忍心,骗不出口啊骗不出口。

    “四姐姐。”五从一旁探出头,给她悄悄递了张不知哪里抠下来的木板子。

    四笑着敲了一把他的头,从桌上拾起一根没人用的筷子,在木板上刷刷刷地刻了几个字给他。

    ——大人怕风堂书院的先生。

    司南愣住了。

    四朝他眨了眨眼,给他比了个冲啊的手势,提着一旁跳脱的五收拾碗筷去了。

    司南摸了摸鼻子,抬眼看着前面自个儿摇着轮椅没走多远的唐蒲离,一瞬间突然报复心起。

    ——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啦还?

    于是,四和五就看见司南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冲到院子里,一把拽住唐蒲离往内院摇去的轮椅,飞似地推着往相反的方向跑了出去。

    哗的一声,树叶草木被风一般的身影掀得一阵惊动。

    再片刻过后,唐蒲离愤怒的吼声响彻整个尚书府上空。

    “司南!你放开我的轮椅!!!!!!”

    ……

    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