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唐蒲离并非制止不了司南。
但不知出于何种心情作祟,他竟然对司南要做什么产生了好奇,甚至隐隐有些期待——他与杨左闹翻数年,杨左不愿见他,他又不愿让旁人插手这件事,是以心中郁结一直不曾解。
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开始默许司南一点点涉足他的领地,这种变化是潜移默化的,如今察觉到了,却又暗暗地不想阻止这种变化。
……到底在期待着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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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推着他来到了刚刚的院子,年轻书生还在那附近晃悠,见他们又来了有些发愣。
“我们是来考学的,”司南指了指门外的牌子,“杨老先生不是在招学生吗?”
“唐、唐大人要考学?”书生瞪圆了眼睛。
“不是,”司南将他推到了一旁的树荫下,才空着手站到书生面前,“是我要考学。”
书生看着他一身短武服,腰间佩剑,怎么看都是个练家子,眼睛瞪得更圆了。
“能否借下纸笔,还有彩墨。”司南忽视他不可置信的表情。
书生勉强应了一声,木愣愣地转身往里跑,给他拿来了东西便退了出去。司南将纸铺在了石桌上,从地上捡了块石头当镇纸,凝神垂下了眸子。
题目是写在牌子上的,要求以“非常之花”为题作画。
唐蒲离在角落里看着他将零落在鬓角的散发高高束起,露出漂亮的侧脸弧度,阳光在他的黑发上熠熠生辉,在他的眼眸里灿若星辰,让他耀眼到视线无法挪开——他没由地想到六年前站在武场上所向披靡的那个司南,也是如此让人着迷。
司南全凭幼时的记忆落笔,侧缝卧笔描绘兰草叶,中锋笔尖白描花瓣,轻点花蕊,墨点团簇点出两三只雏鸡……透过色彩和笔触,他仿佛看到了牙牙学语的自己在父母笑弯的眉眼里涂涂抹抹,大言不惭地以后要成为举世无双的画家。
世事难料。
一气呵成完成作画和上色,司南长舒一口气,早已生疏的画技让他下笔有些发抖,但胜在气韵流畅。司南放下笔,长出了一口气。
他画的是最简单的兰草与兰花,斜着两三簇从左下角往上生长出来,只是在上色的时候花了些心思,用笔尖与笔尾沾了不同颜色的墨,卧笔绘出线条的时候便会呈现出颜色的渐变。
——本是绿色的兰草从根部向上逐渐变成了如花般的嫣红,而本该鲜艳的花朵却被他画成了绿叶的颜色,所谓的非常之花,非常如此。
“孩子,给我瞧瞧。”苍老却有力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司南一愣,由着杨左从他手里拿走画。只见杨左凝神注视了一会儿,脸上渐渐露出了赞许之色。他也能看得出来作画之人的技艺生疏,但那股子贯通整幅画的气韵是不会随着技巧退步的,至少能明此人曾经受过非同寻常的指导。
“为何要在颜色上下功夫?”杨左将画交还给他,“若是笔法稍有停顿,一个把握不好,墨色会重叠晕染成一团,很难控制。”
“就是因为难以控制,才配称作非常之花。”司南抿了抿唇,“从寻常到非常,改变总要付出代价的,也正是因为代价太大,才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
杨左顿了顿,视线上下量着他,“孩子,你叫什么?”
“司南,”他答道,“现在供职于枢密院,官至校尉。”
“为何弃笔从戎?”杨左敲了敲那朵兰花,蹙起了眉,“杨某断言,你在这方面是有天分的。”
“我也曾梦想一朝成为大家,”司南笑了笑,眼里映着的阳光跟镜花水月般碎了,“但拿不动刀剑的话,不仅无法为被鞑|子杀死的爹娘报仇,甚至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
“孩子……”杨左看向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惋惜。
司南笑着摇了摇头,“老先生,您既然能问我这个问题,那为何不能问问唐大人为何要执意入宫?”
杨左转过头,与一直看向这边的唐蒲离对上了视线。唐蒲离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从容,在犹豫着要不要靠近些,在面对恩师的时候,他总是这么手足无措。
“我问了,他就能告诉我吗?”杨左收回视线,落寞地摇了摇头,“他总是这样一声不吭将事情都做了,压根没人能拦得住。”
“所以……我斗胆猜测,”司南看着杨左的脸,“您不愿见唐大人,不愿和解,其实不是因为气他做错了,而是气自己没能拦住他,是吗?”
杨左愣住了,他身后慢慢摇着轮椅过来的唐蒲离也愣住了。
“我刚刚就一直在想,伪造信函这么大的事情,若是您真的生气怨恨,大可检举揭发,唐大人一准就身败名裂了,”司南眨了眨眼,觉得自己似乎猜对了,“但刚刚我看您训斥大人的时候还特地将学生赶了出去,而且世人都不知道你们师徒闹翻了。”
毕竟刚刚徐泠还跟他,杨老先生与唐蒲离关系很好。
“所以,您是一直默默守护着这个秘密的。”司南顿了顿,下了结论,“换句话,您压根就不怨他,您怨恨的兴许是您自己,后悔没能在发现端倪的时候阻止他入宫。”
此话一出,院子里瞬间寂静了下来,只有萧萧秋叶被风扬起,在空中划过无言的缱绻。
司南抿唇噤了声,视线落在了那副还未干透的画上。
世上总有太多无奈,为了某些目的总有不得不妥协的时候,他在绝望中被逼着不得不习武保护自己,那对于唐蒲离来,是不是他也被逼着用伪笑来保护自己呢。
大概这就是他一开始总不喜欢唐蒲离的原因吧,不仅仅是因为那股子八面玲珑的深沉心机,更多的是一种违和感——明明不怎么想笑却非要笑着的违和感。
“罢了,”杨左合了合眼,略显疲惫地摆了摆手,“你们想来查人的吧?”
“先生!”唐蒲离喜出望外,杨左松了口,是不是能证明他们之间的龃龉已经翻了篇呢?
“别跟我套近乎,”杨左色荏内厉地瞪了他一眼,“,查谁!”
“叫□□,应当是五年前的冬天在这里短暂地温习了一阵子功课。”司南赶紧道。
杨左神色一顿,“这个学生我有印象,他是要去参加第二年的会试,但没在这里呆多久就失踪了,最后的会试也没去参加,”着他蹙起了眉,“你们找到他了?”
司南与唐蒲离对视一眼。
“他死了。”
“什么?!”杨左吃了一惊,“我记得他出身寒门,家里砸锅卖铁送他来京城,好好地怎么会死于非命?”
唐蒲离摇了摇头,“这件事也正是我们在查的,不知先生是否注意过当年□□有过与什么人接触?”
“接触没有,倒是在他失踪后不久,有一个包裹寄来给他,因为一直找不到人,这个包裹也就搁置了。”杨左朝司南招了招手,“孩子,你跟我过来。”
“先生……”
“腿脚不方便的人还是别动了。”杨左斜了唐蒲离一眼,带着司南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唐蒲离一个人在原地尴尬。
杨左敲着拐杖走得脚下生风,司南加紧步子跟着,觉得这拐杖真是个摆设,唐蒲离那根都比他的尽责多些。
风堂书院不大,走了片刻便到了一间储藏杂物的屋子。这地方许久都没人来过,走一步掀一脚灰尘,堆放的杂物柜子上都积了厚厚一层灰。
“孩子,你跟着他多久了?”
司南刚给杨左拿来了一张板凳,正搀着他往上站,便听他开口道。
“没多久。”司南没好意思讲,他才跟唐蒲离认识了一个月。
“他从就这样,你看着他笑眯眯的很好话,其实什么都藏在肚子里,主意大得很,”杨左悠悠的叹息从头顶传来,“本来,他靠着父亲的举荐就能入宫了,但他偏偏要去跟寒门子弟一样考科举,把他爹气得半死,一怒之下辞官归乡了。”
“唐……唐老先生身体不错?”
“……京中的传言不可信!”
当朝为官只有两种途径,世家子弟可以靠举荐轻松入朝谋个一官半职,而平民百姓只能凭借科举挤破头去争那所剩不多的位置。不过像唐蒲离这样有阳关大道不走,偏偏走独木桥的做法,其实两边都不讨好。
一方面,唐蒲离平白占了个平民百姓的位置,必定意味着有个穷书生失去了鲤鱼跃龙门的机会,另一方面,他此举不将父亲放在眼里,老宰相被气得辞官也实属正常。
“老宰相……是叫唐古吧,”司南道,“也难怪刚过四十就辞官了。”
杨左点了点头,“他母亲早被休,唐古又未再娶妻,他是家中独子,兴许是恨他父亲突然赶走了母亲,父子二人关系一直都不好,”杨左又道,“可那时候分明还不至于要闹到撕破脸的地步,我也不曾想他竟会去考科举来故意折他父亲的面子。”
“他在那之前还仿造了先生的笔迹入宫。”司南顿了顿道,“究竟为何冒着风险伪造笔迹也要入宫?”
“我虽不大清楚个中缘由,”杨左从椅子上慢慢退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但猜测,兴许与他好友的死有关。”
“好友?”
“祁氏你可知道?”杨左问。
司南一愣,“当今圣上便姓齐。”
“不是那个字,是祁。”杨左在沾满灰尘的桌上用手指写道,“也罢,祁氏灭门的时候你才是个娃娃呢,”他捋着胡子回忆,“我想想啊,大概是十二年前,蒲离才十六岁的时候,唐氏和祁氏关系特别好。”
是关系好,其实是两家长辈关系好。祁氏那时候的家主叫祁果,跟唐古是同门师兄弟,时任吏部尚书,也就是现在唐蒲离的职位。两个人有几十年的交情了,连带着各自的儿子也经常串门玩儿。
祁果的儿子叫祁子英,是个急性子热心肠的调皮男孩儿。两个人从一起长大,一起上学,关系好得很。但在十二年前,祁果不知道惹上了什么人,妻儿竟然在京畿郊游的时候被附近游荡的藩帕人绑架了。鞑|子被逼急了之后放火烧山,祁氏一夜之间只剩下祁果一人独守空房。祁果悲痛难忍,没多久就上吊自尽了。
“十二年前的时候,蒲离也跟着祁子英一家去郊游,一道被卷进了绑架案中,不过最后侥幸得救了,可自从那时候开始,我便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了。”杨左将东西交给司南,郑重道,“到现在为止,我都闹不清他到底想做什么,但我能肯定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
杨左深深地叹了口气,沉沉地望着他,“可惜我拦不住他,可你,不定可以。”
“我……”司南望着手中那积满灰尘的包裹,咬了咬唇。
“有什么话你直接问吧。”杨左瞧着他。
“先生方才的,十二年前那场绑架案,是不是十二年前的清明左右,在京畿北面那座矮山里的破寺庙中?”
“具体的时候和地点我不记得了,只知道最后应该是一个戍边归京的将军正好路过救下的,”杨左拍了拍脑袋,“好像是叫……”
“徐朗。”
“诶对,就是姓徐的一个将军——”杨左话音戛然而止,蓦然意识到了什么,“你那时候才多大?怎么记的这么清楚?”
“十岁,”司南捏紧了手里的包裹,“我也是被徐将军救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