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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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蒲离就坐在草席上,等着他母亲的身体完全变凉。

    或许是惊于他做出如此举动,向来完美无瑕的面具粉碎了,慕塔的脸上里闪过很多情绪,意外、震惊、不解、愤怒、怨毒……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在蠕动着嘴唇,无声地吐字。

    唐蒲离想,大概是在咒他手刃生母,不得好死吧。

    他也不想的,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他就必须去行动。

    即便知道这个女人在利用他,但幼时被宠爱着无拘无束的记忆片段却像开闸泄洪般涌出,比任何时刻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一声声“阿离”仿佛就在耳边,忽远忽近地响起。

    血珠从匕首上低落,无声地沾湿他玄色的外袍,黏腻的触感将他思绪猛地拉回了这个阴暗的帐子中。

    祁子英死了,慕塔也死了,世界上最后一个叫他“阿离”的人,死了。

    唐蒲离看着彻底停了脉搏的慕塔,缓缓呼出一口气,收起染血的匕首,掀开了营帐门。

    倒春寒的日子,真的很冷。

    -

    司南是第一个冲进营帐的。

    天知道听不到动静之后,他心底有多么不安。他不是担心唐蒲离的安危,相反,他觉得唐蒲离会对慕塔做出什么极端的举动,而他阻止不了。

    慕塔已经成了一具尸体,无力地躺倒在染满了鲜血的草席上。

    唐古随后踏入,司南没来得及阻止便被他看去了营帐内的惨状,上了年纪的男人腿脚一软,一旁的沈奇眼疾手快地搭了一把才幸免于丢脸地跪倒在地。

    “徐泠的事她已经得很清楚,我想长了耳朵的都该听明白了。”唐蒲离扫了一眼附近窃窃私语的看守,在司南耳边低声道,“能肯定她不知道徐泠被关押在了何处,不过我猜,徐泠多半是在这附近,因为徐朗需要时常出入大漠,一定要将徐泠放在他能监视到的地方。”

    “大人……”司南伸手想拉住他,刚一摸到他衣袍上滑腻的血迹便被避开了。

    “脏,你别碰。”唐蒲离笑笑,将一枚食指长的骨笛交给他,“藩帕人常用赭红色的鸟通信,这种鸟名唤箭雀,这是我从她身上搜出来的,应当是用来召唤箭雀的,找个风沙的日子把鸟招来,寻两个机灵点儿的兵,应该能探出藩帕的城池在何处。”

    “还有,尸体能否给我留一下?”他又道,“一会儿初一和十五会拿着袋子来,如果可以的话,请交给他们,我之后还有用处。”

    “这自然可以,军中例行的验尸检查完成之后,尸体就没用处了,但是……”司南看着绕过他孤身离开的男人,忍不住在身后唤他,“你要去哪儿?”

    “起得太早了,这会儿有些困了。”唐蒲离没有回头,只是抻了抻胳膊,“不用在意我了,你不是还要操练吗?”

    “蒲离!唐蒲离!你竟然弑母,这像什么话!”唐古被彻彻底底地无视了,面儿上挂不住,恼羞成怒地要叫住他。

    要做应该也是他来才对啊。他在心里默默念着。

    司南无奈,只得用胳膊拦住了愤怒的男人。

    “唐老先生,他现在多半不会想理睬任何人,让他一个人呆会儿吧。”

    -

    之后的几日变得繁忙起来,除了日常操练,司南还需要整理审讯的结果,处置慕塔的尸体。

    两日后,他同沈奇一起见了沈武,递交报告。

    那时候徐泠被当成人质一事已然在原西北军中传开,一传十十传百,一个时辰便已经成了兵将们热议的话题。同伴亲耳所闻字字确凿,再不愿相信徐朗叛变的士卒也只能被迫着慢慢接受现实。

    “好。”沈武听完汇报,微微颔首。

    “我哥,你做得特别好。”沈奇跟司南咬耳朵,替他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兄长翻译。

    “沈奇,没个样子。”沈武眉头紧了紧,吓得沈奇赶紧站得笔笔直。

    “我与徐朗没有太多交集,先前还在领兵之时,他常年在北部边疆,而我在蜀中和西南更多一些。”沈武叹了口气,“他叛变一事,虽然初听来倍感意外,但我细细想,似乎有迹可循。”

    “他出身不高,心爱的妻子也在战场上丧命,留下了只在襁褓中的女儿,从此便跟发了疯一样征战、领功、进赏,才到了如今的地位,不过他不满足,”沈武眯起眼,回忆着多年前的岁月,“他对我抱有很大的敌意,认定我是他的竞争对手。”

    “竞争……对手?”司南一愣,“他守北疆,将军守南疆,怎么会是竞争对手?”

    “因为他想要独掌军权,把控枢密院。”沈武无奈,“可那时候,枢密院的大局是由我沈氏管控的。”

    “准确来是咱们爹。”沈奇在一旁补充道,“咱们沈家向来从武,出过好几位将军,也就是到了我这里折了。”

    “你也知道啊你!”沈武瞪了他一眼。

    “这也不能完全怪我啊,首先咱爹那代兄弟几个几乎都在沙场上折了性命,只剩咱爹,可咱爹就偏爱咱娘,不娶妾就罢了,还疼惜身体不让多生,这么多年就生了咱们弟兄俩,”沈奇满脸的不服气,叽里呱啦地就滔滔不绝起来,“其次,你大将军当得好好的,二话不就扔了官位成了驸马爷,枢密院统领都当不了,最后才是因为我没好好练武!”

    “……”沈武被他得哑口无言,又叹了口气,将话题拉了回来,“总之,我迎娶公主之后,沈氏便因为各种原因无法继续掌管枢密院,只得交给亲信的旁支理,让各路牛鬼蛇神插了足,才酿成了京城的惨剧。”

    “我想徐朗应该是很生气吧,即使沈氏不再继续掌管枢密院,陛下也没有放权让他继任枢密院统领,所以才萌生了报复的想法。”沈武悲哀地摇了摇头,“若是当年我不那么早退位,也许还能牵制他一些时日。”

    “这与沈将军并无关系,他若是想叛变,即使沈将军没有迎娶公主,他仍然会勾结藩帕,举兵进宫。”司南道。

    “也许吧,”沈武轻轻勾了勾唇角,“也罢,无论如何牵制住徐朗对我们有利,找出徐泠所在刻不容缓,可边境已经许久没有过大仗,士兵的操练不能懈怠。我分不得太多人手帮司南寻找徐泠……沈奇!”

    忽然被点到名的沈奇虎躯一震,响亮地应了一声。

    “去发布征兵令,搜集自愿搜寻徐泠下落的士卒,要求不得怠慢平日的操练,若是有冲突不得参加日练,须得隔日补上。”

    “是!”

    “还有,跟着箭雀找藩帕城池下落也交给你了,”沈武嘱咐道,“带着人去大漠,远远地探情报,不许草惊蛇,办砸了回来我削你。”

    “……好!”沈奇吞了吞口水,领命飞似地跑了出去。

    “我也去大漠。”司南转身要走,却被沈武拦住了。

    “现下的西北军中只剩你最有威信了,我还得仰仗你帮我管教管教那些个倔脾气的。”沈武看着他的视线带着笑意,冷不丁揶揄他道,“侯爷,行么?”

    司南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他知道沈武这是想让他稍稍行使一下作为“侯爷”的特权。

    “以及,还有个不情之请,”沈武在他耳边凑近了,“唐蒲离那个疯子,十句有九句都飘,也得求侯爷帮我探探他的口风了”

    “……呃,好。”

    -

    司南知道,沈武不怎么相信唐蒲离。

    不无道理,只怕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眨眼间便能杀了昔日好友、乃至亲生母亲的人,沈武担心唐蒲离的刀口不知不觉就对向自己。

    可凡事不能只看结果,就像他救下偷东西的知云一样,唐蒲离是为了贯彻自己的理想,才不得不出手杀人。

    ——嗯,就是手段一如既往的极端罢了。

    这几日唐蒲离表面上还同往常一样,可司南知道他不开心。难得今日操练结束得早,司南提着酒囊回营帐想找唐蒲离,四却告诉他大人不在营帐内。

    “我不知道大人去了哪儿。”嘴里这么,四却笑着轻轻指了指城楼的方向。

    司南会意地点点头,要离去的时候又被四拽了一把。

    “大人还没吃晚饭。”她苦恼道,“而且最近几日都不大愿意吃饭,还请侯爷好好管管他。”

    “……”司南被她的语气拱得脸热,回身把酒换成了米糊,又从伙房里抓了两个还热的包子,才飞身去找人。

    -

    夜幕降临的大漠很安静,只有刷刷的风沙之声。

    一轮明月垂挂在戈壁上空,没了城池楼房作伴,只有三三两两的星子勉强点缀着空空荡荡的夜空。

    司南爬上城楼的顶端,便看见一身玄服的唐蒲离正独身坐在墙头欣赏圆月,淡色的银辉将他浅浅笼罩着,投下孤零零的剪影。

    “四真是……什么都告诉你。”感觉到脸颊边的温热,唐蒲离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要从他手里接过酒囊。

    司南却飞快地收回了手,没让他碰到。

    “南南?”

    唐蒲离话音刚落,一个吻便取代了酒囊,不由分地落在了他唇齿之间,舌尖轻轻地碰撞着,碾磨着两人未出口的情念。

    唐蒲离垂下眼眸,月色光华在青年的脸上柔和地停留着,将他清丽的五官勾勒得如画中仙般出尘。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青年抬起了眼,明亮的眸子撞入了他的视线中。

    唐蒲离不止一次地暗叹过他长得好看,尤其是一双眼眸,形状比桃花眼要圆上些,却又比杏眸生得更妩媚,眸色又清澈如水,被一眨不眨盯着的时候总让他心生窃喜,可爱得恨不得将他牢牢地箍在自己身边。

    往常这样对视的时候,他总会害羞地转开视线。可今日不知是不是夜色太浓,抑或是他看上去太过颓丧,司南不仅大大方方地迎上他的目光,还弯了弯眼角,笑着啄了啄他的唇,眸色中的水光因为弯起的弧度而潋滟波动着,泛着珠宝般细碎的光泽。

    欲念从心底腾生,唐蒲离不再轻饶过他,而是按着他的后颈缓缓加深了这个方才还只限于舌尖的吻。

    孤单赏月的身影终于被两个交缠着的人影所取代,月色淡淡勾画着两个人的轮廓,为这片充斥着铁血与无情的大漠染上了一丝难得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