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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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天亮还有三四个时辰,司南让袁望喜带着人先回去禀报,自己则与唐蒲离快马加鞭赶回梅陇镇。

    他实在放心不下心中的猜想,格骑可能以战场和万千士卒的性命为诱饵,只为了趁此潜伏进梅陇镇,夺去徐泠或者齐安的性命——按照祁子英的行事手段,司南确定格骑做得出这种事。

    “别担心,至少初一离开梅陇镇的时候还是一切安全的。”唐蒲离看出了他的紧张,出声宽慰道。

    司南点点头,深吸一口气,伏低身子夹紧马腹,迫使马儿更快地向前奔跑。

    渐渐地,夜色不再那么漆黑,梅陇镇的影子渐渐从呼啸的风沙中透出。司南还未来得及放下吊着的一颗心,便听一声熟悉的尖叫刺破了将亮未亮的天色,卷着粗粝的沙土钻进二人的耳中。

    徐泠——

    -

    徐泠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她只是在履行军医的职责给伤患疗伤罢了,却不知为何,方才还奄奄一息瘫倒在病床上的男人突然暴起,她只来得及看见冷光迎面袭来,身子便被身旁的人一拽,狼狈地滚出了营帐。

    营帐里其余的“伤患”仿佛以此为信号般,齐齐从床上弹起,从怀中抽出匕首追着他们而来。

    “藩帕人……”抱着她的兵正是前两天被司南派来看护她的张氏,此刻咬紧了牙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徐泠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本的伤患早被这些人取代,而他们的目标,多半是自己。

    来不及多加思考,下一次攻击便袭上面门。张氏抱着她朝前一个翻滚,用背脊挡住了迎来的冷刃。粗重炽热的喘息混杂着血液和汗腥滴在鼻尖。

    “跑……”

    他简短地这个字,抬手便用力将她扔出包围圈。与此同时,不知哪个角落里蹿出一个黑影,帮着李氏制服住了两个想要追来的藩帕人。

    营地里还有驻守的将士,只是她刚刚治疗的是最偏僻的一个营帐,离驻军还有段距离。这些藩帕人为了混入军营,个个轻装上阵,人数也不多,只要唤来驻军,他们便还有胜算!

    徐泠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身后的厮,跌跌撞撞地便往前跑去。

    “徐姑娘!”

    模糊的视线中,徐泠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随即肩膀便被人扶住了。

    “徐姑娘,没事吧?”心绪稍微平复下来,徐泠擦去脸上的血水,辨认出眼前这人是闻声而来的唐古。

    却等不及唐古安慰几句,他身旁的黑衣护卫便拔剑横于胸前,另一边的女人也冷下眉目,抽出腰间的软剑,警惕地盯着前方。

    “唐老先生,还有两个!”

    徐泠认得,这应该是一直照顾唐蒲离饮食起居的四和五,想来刚刚帮她拦下追兵的应当也是唐蒲离的护卫之一。

    “你护着她。”唐古却拿过四手中的软剑,将她拦在身后,慢慢卷起袖子,转头对五,“我左边,你右边。”

    五跟四对视一眼,看着这年逾不惑的男人有点发懵,直到唐古动身冲上前去才反应过来,迎着右边也跟了上去。

    “不用这么一惊一乍的,你们以为大人的功夫都是谁教的?”初一从天而降,敲了一把四的脑袋。

    “徐泠,没受伤吧?”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徐泠转身看去,司南在她面前急急地勒住马,松了一大口气。

    唐蒲离翻身下马,眯着眼扫视了周围一圈,问徐泠,“那个姓李的子呢,没跟你在一起?”

    “他……”徐泠脸色白了几分,“他应该还在前面。”

    她话音刚落,一声粗哑的嘶吼便从前方不远处传来,痛苦得都不像是人能发出的。

    “走!”唐蒲离拍了一把愣神的司南,二人拔腿便向声源跑去。

    -

    等他们赶到的时候,这场较量显然已经进入了尾声。

    脚底血流成河,还温热的尸体横七八竖地躺倒在地上,仿佛是仅剩两人战斗的勋章。一个人胡子拉碴,粗黑的胡须上沾满了粘稠的血水,宽厚却不再年轻的背脊弯曲着,剧烈喘息着盯着面前的年轻人。

    而他对面的那个年轻人背对着众人,无法看清眉目,但光从那刺穿下腹和肩胛骨的匕首来看,他的面容只会比对手更糟糕。

    ——是格骑和那个姓李的伙。

    初一扫视一圈现场,第一时间扶起角落里躺着的十五,探了探鼻息,所幸还是活着的,松了一口气将他扶到自己肩头。

    “哼……呵呵呵……”格骑看到了闻讯而来的唐蒲离和司南,喉间挤出一丝阴笑。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格骑现在看上去伤痕累累,但唐蒲离想到他那浑身上下玩具的阴险女儿,便不由得警惕起来。

    “我的乖孙儿……到外公这里来……”格骑磨蹭着牙齿挤出拗口的官话,“我可以不计一切前嫌……”

    “你做梦!”不等唐蒲离答话,李氏大吼着,飞身冲上前,却被格骑一个肘击翻在地上。

    兴许是刚刚的击太过剧烈,李氏脸上的面皮有些松动,沿着眉毛和眼眶碎裂了半边,鼻子也歪到一边去,看着滑稽又可笑,司南却不忍地撇开视线。

    是的,□□剥落之后,违和感极强的五官终于显露出原本的模样,也是熟悉的模样。

    “啊……”迟一步赶来的徐泠看到了李氏的脸,忍不住捂着嘴声抽泣起来,“正清……”

    一个蜀军,怎么能对西北军的事情了如指掌,又极其关心徐泠的安危呢?十余年的朝夕相处,即使带着□□,司南仍然能敏锐地一眼发现异端。

    “我去帮他。”他欲提步上前,却被唐蒲离死死拉住了。

    “你不奇怪吗,都过去这么久了,驻军为何还不赶来?”惯有的笑意被掩藏在了冷静的锐利锋芒之下,司南看着他凝重的脸色恍然一惊,才意识到周围很轻很轻的呼吸声。

    可这些呼吸声已然不知不觉间将他们包围!

    司南下意识退后一步,见十来人从周围的营帐背后走出,手持长刀围成一圈,将众人困于其中!

    “你——”尹正清大喝一声,挥舞着血淋淋的手臂,仿佛不要命一般又要冲上去。

    “劝你不要轻举妄动。”格骑扬起手臂,靠近徐泠身侧的士兵忽的一动。

    唐蒲离早先便留意到周围的埋伏,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伸臂一捞,堪堪将徐泠带出士兵的攻击推到了司南身边,自己却陷入了铁刃的包围。

    只不过电光石火间,本要去抓徐泠的三人立刻改变了目标,反手一个倒刺便将矛头纷纷对准了唐蒲离。唐蒲离拧了拧眉,抬手挡去最近的两刀,要躲开第三刀之时,脑后猛地掀起一阵寒意。

    “大人!”慢了半拍的四想上前救人,那明晃晃的大砍刀却先一步架在了唐蒲离的脖子上,逼得他错不开身,冷刃擦着他的右臂而过,霎时濡湿了深色的衣袍。

    “唐……唐大人……”徐泠嚅嗫着,愧疚和恐惧让她禁不住浑身发抖,连呼吸都阻滞起来。

    唐蒲离倒是不慌不忙地侧目瞧了瞧,后腰抵着一把,脖子上架着三把,耐不住笑出了声,“外公真是招待周到,单为了我便足足用上了四个人。”

    “孙儿太调皮了,外公这不是心有余悸么。”格骑眯起眼,也跟着意味深长地笑了。

    “那么,你想要什么?”唐蒲离扫了周围一圈,视线越过他肩膀短暂地停留片刻,很快又收了回来。

    “我自然……”格骑转向司南,目光在他与他怀里瑟瑟发抖的姑娘身上来回逡巡着,“你选一个吧,是自己过来,还是交出你怀里的姑娘。”

    司南看着他掂了掂手里的大马刀,“不如是选一个送死吧?”

    格骑爆发出一阵欢快的大笑。

    “我……我去……”徐泠抖着胳膊直起身子,惨白着一张脸声道,“你和唐大人哪个都不能出事……”

    “司南!”尹正清跪在地上,满脸是血,手脚并用地想要爬过来,“别……别把姐交出去……之前都是我错了,你别,别……别伤害姐,让我做什么都行……”

    司南扫了二人一眼,浅浅地叹了口气,眸色愈发深沉起来。

    他们怎么就不明白呢,格骑并不是真的想要二选一——他哪个都不会放过,现下也不过是想看他们因此痛苦挣扎的模样,就像之前他们在城门口挂起慕塔的头颅,嘲讽那群活在妄想中的藩帕人一样。

    他将颤抖的徐泠藏在身后,缓缓拔出了腰后的匕首,指向格骑。

    “可我若是哪个都不答应呢?”

    格骑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不要他的命了?”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司南不甚在意地挑了挑眉。

    “你以为我会在意那些祖孙情分吗?”格骑咬紧了牙,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把刀架得更紧些,“我真的会杀了他。”

    司南侧目与唐蒲离短暂地对视了一眼,视线很快被他脖颈上的一抹鲜红吸引过去了。唐蒲离清晰地看见他眸色暗哑下来,狠戾得像是黑夜里伺机而动捕食的豹子。

    生气了,这是真的生气了。

    唐蒲离不得不抿起唇才能掩饰嘴角的笑意,此时此刻,他无比感谢格骑,没有他,怕是这辈子都见不到孩儿这么发狠的模样。

    还是为自己——要是有纸笔,他恨不得临摹私藏起来,时时观赏。

    “我劝你谨慎一点。”司南学着他掂了掂手里的匕首,却冷不丁掷了出去。锋利的剑刃擦着格骑的脸颊飞过,直到身后的士兵惊叫着躲开,他才意识到脸颊有些痛。

    “你能站在这里跟我谈判是因为你手里有人质,若是人质有闪失,我可以单方面终止这场谈判。”司南眯起眼,抽出腰间的长剑,“杀不了所有人,但我还是能杀了你的。”顿了顿,“或者,你算就这么拖下去,等到大军赶来把你们所有人一网尽?”

    格骑的脸憋成了猪肝色,不甘的眼神如被拗断翅膀的鹰隼般,恨不得将司南拆解入腹。

    “一个我能接受的条件。”司南坦坦然迎着他怨毒的视线。

    格骑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扫了一眼唐蒲离,可后者完全没有作为人质的自觉,甚至还对他报以温温柔柔的一笑,笑得仿佛让他见到了黄泉之下的慕塔。

    混账!

    忍无可忍又别无他法之下,格骑不得已,从齿缝里憋出几个怪腔怪调的汉话,“你让我走——”

    可尾音还未落下,身后猛地一阵扑簌声响。他恍然惊醒般转过身,眼前却猛地一暗,还未看清是什么东西,下一刻钻心的剧痛便从右眼蔓延开来。

    “啊——”

    变故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周围的藩帕士兵只听一声惨叫,便见到他们的首领眼中鲜血汩汩而出。司南侧身出剑,替唐蒲离扫去两个挟着他命门的兵,剩下两个便如同被拔了獠牙的狼,再也不足为惧。

    然而危机还并没有解除。司南与唐蒲离对视一眼,很快与附近反应过来的士兵缠斗起来。藩帕人骁勇善战,此刻更是破釜沉舟般发了狠地进攻,即使四和初一加入战局,一个人也得分神应付两到三个士兵,实在空不出手去解决受了伤的格骑。

    “师父!”齐安埋伏在树上,伺机一个弹弓瞎了格骑的右眼,飞身从树上跃下,拔出刚刚司南掷去的匕首,翻身冲入了藩帕乱作一团的包围圈。

    “齐安,他下盘!”司南高声道。

    让齐安对付格骑实在不是上策,但自从司南与唐蒲离发现负责保护齐安的十五独自出现之时,他们便意识到这个年幼的储君早早埋伏起来,只为给对方意料之外的迎头痛击。

    人生就是一场豪赌,就像他们在一个十余岁的孩子身上孤注一掷般,不试一试,如何破局呢?

    “可恶!!!”格骑捂着血流如注的右眼,连左眼的视野都被鲜血模糊了,他只能看到一个的黑影直冲他面门而来。

    他从未想过,自己征战沙场多年,躲过了万千马刀和长矛,竟然有一天栽在了孩儿把戏的弹弓手里。

    剧痛从腿处传来,他一个不稳跌坐在地上。齐安趁机跃起,一把踩住他的大腿,一匕首刺进了他的肩胛骨里,令他痛得反弓起身子,脑袋重重地磕在粗粝的地面上。

    血迹溅到了齐安白嫩的脸上,可如同平日一样,这张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孩子,你真的相信他们吗?”急迫的喘息之间,格骑突然没头没尾地到。

    齐安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反手拔出格骑腰间的大马刀,盯着他胸前心脏的位置,高高地将刀举起。

    “你都不知道是谁杀了你亲生母亲!”格骑突然大吼起来,好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一般,连身陷士兵包围的众人都不得已地听得一清二楚。

    司南一怔,转头看到唐蒲离皱了皱眉。

    杀了婉嫔的是淑妃,让淑妃动手的是唐蒲离……不知道是徐朗还是祁子英将这事儿透了风声。

    “他娘的。”司南听见初一低声咒骂着。

    齐安的背后,格骑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柄匕首,颤颤巍巍却又悄无声息地一点点靠近他的后心。而齐安还举着大马刀,刀尖正对准格骑的心脏。

    ——格骑是久经沙场的,他一旦出手便能一击毙命。换句话,齐安只要被他的话吸引去了注意力,稍稍慢了半拍,那柄匕首便能要了他的命!

    可司南这侧分身乏术,他只能一边格挡着周围的冷刀,一边眼睁睁地看着格骑扬起那柄匕首。

    “是唐蒲离啊!他一边杀了你亲生母亲,一边假惺惺地把你带出宫!”

    话音刚落,刺目的鲜血喷涌而出,如同黄泉之侧盛开的彼岸花,满目的红艳,夺去了世间的一切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