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为你带走的回忆
方皓辰没有想到,他居然会那么快就睡过去。
而且这一觉睡得很实,他甚至一个梦都没做,精神满满地睁眼时天已经大亮。
方皓辰坐起来,看了眼床边,一片空荡,连枕头都凉了几分,显然边雨已经走了有一阵了。
“走得好快……”
连等他醒来都不愿意,方皓辰嘟哝,心里也跟这半面床铺一样,空落落的,不是滋味。
看了眼手表,方皓辰收拾了东西,物研处现在的处长由姚处长兼着,但是姚处长一个人肯定管不来两个处,所以搬家这件事还是要由方皓辰牵头带着物研处来做。
搬家是件大事,也是件急事,也许边雨是被姚处长紧急找过去了,所以才没叫醒他?方皓辰想,唉,他怎么又想到边雨了?太没出息了。
方皓辰将心中那些反复涌起的念头强行按下,理了理衣领,严肃起来一张物研处谁见谁怕的脸,结果开门一抬头,就见到边雨回来,手里捧着两个饭缸。
看到方皓辰,边雨先是量了他一眼:“有事?要出去?”
方皓辰愣了下。“没有。”他喃喃地,接着笑了起来,如同盛开的向阳花,提高了声调,“没有。”他又。
“那过来吃早饭吧。”边雨着把两个人的早饭放在桌上。
“你几点起来的?”方皓辰坐在边雨对面,他觉得自己可能得了一种怪病,让他的肌肉不受控制,让他忍不住想笑。方皓辰不敢笑得这样放肆,只能低下头,去掩饰自己这过分的兴高采烈。
“很早。”边雨,“睡不着,就想着把早饭回来,你醒来就能吃上热的。”
方皓辰抬起头来,有些关切地问:“你睡不好吗?”
边雨默默地看了方皓辰一眼,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自言自语:“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哦……”方皓辰有些愧疚,“是我的错,昨天晚上害你担心了。”
边雨听到方皓辰这话,微微顿了顿,接着忽然笑了起来:“你好可爱啊,方处长。”
方皓辰一脸莫名其妙,皱着眉头抱怨:“哪里可爱……”
边雨哈哈大笑:“傻得可爱。”
早饭还没吃完,边雨就被叫走了,来的人叫得很紧急,想也知道是什么事。边雨走了之后,方皓辰也无心吃饭,他穿上自己新做的两用衫,深深吸了口气,走向了物研处。
1978年初夏的上午,方皓辰召集来全体物研处的同志,十分平静地宣布了关于所有人员撤离201的决定。
方皓辰201的基地要进行翻新建设,所有研究人员为此暂时搬至某市党校,同时将研究工作暂缓,开展为期三个月的思想培训。
方皓辰并没有真实的原因,他不想也不能。出乎他意料的,没有人质疑他这个并不高明的借口,更没有人追究这一反常行为深层次的原因。
所有的研究员,就那么平静地看着方皓辰,平静地接受着这个命令,平静地执行着这个命令,整理研究笔记,搬运档案。一切的一切,彼此心照不宣。
要不平静的,大概是不过年不过节的,食堂反常地包了一顿饺子,白菜猪肉的,皮薄馅大,不知道是不是提前把这一年的肉票都用光了。后勤部搬了一整天的档案之后,不嫌累,还把201里里外外扫了一遍,尤其是“第二十一研究所”这几个字,被他们反反复复地擦,红色的雕刻字干净得如镜子一样,映出老人黝黑而布满皱纹的脸。晚上,有几个保卫处的战士,竟然拉着研究员喝起了酒,华政委和许处长不但不骂他们,反倒是也加入了进来,他们每个人喝得不多,一人抿一口,剩下的酒全都倒进了铁桶中,火焰瞬间燎得更高,如同一场祭祀,将带不走的资料烧个干净,将201的夜空映得通红。
“你果然在这里。”
方皓辰的视线还停留在楼下的火光上,他闷闷地答:“嗯,不知道去哪里好。”
其实他想去的201的地方有很多,他在201待了那么多年,201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他的回忆,他想去2号楼的演算室摸摸那些黑亮的算珠,想去4号楼闻闻刺鼻的机油味,他想去老基地,想去废弃的家属大院,想回物研处的宿舍,想去研究员的食堂,可最后方皓辰还是来了这里,他的办公室,这个他在201挥洒了最多血汗的地方。
边雨站在他的身边,和他一同看着窗外:“昨天晚上,你是因为这件事被叫走的?”
方皓辰点点头,他不能和边雨多,但是他也知道瞒不住边雨,所以方皓辰只:“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方皓辰着微微停了下,才道:“总想带走点什么,但是又什么都带不走。”
除了最重要的研究笔记和档案资料,他们什么都不能带走,201要尽可能保持着本来的模样,去迎接新的主人。
作为201的“后辈”,实际上边雨并不能对方皓辰的经历感同身受,可是他看着方皓辰的神情,却想起来了不久之前的自己,那个一心想要离开201,一心想要逃避研究工作的自己,那个曾经身陷阴霾的自己。
以及那个无论何时都被方皓辰牢牢拉住的自己。
“既然这样,那就带走一份记忆吧。”
“记忆?”
“对。”边雨拉着方皓辰到办公桌前,将他按在椅子上,“我为你留一份201的记忆。”
接着,边雨熟练地从方皓辰的办公室中找来纸和笔,也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方皓辰对面。
“方处长对画作有什么要求吗?”边雨着已经用铅笔熟练地在画纸上画出了基本轮廓。
“要求?”方皓辰愣了一下,道,“你又要给我画画?”
“是啊。”边雨着看了一眼方皓辰,“上一次给你画的你早就扔了吧?”
边雨这话让方皓辰羞愧地低下了头,他不但扔了,还是撕碎了扔的,连同当时边雨那一句“Hello,方先生”。
“别乱动。”边雨。
方皓辰赶紧又抬起头来,可是除了上一次无意被边雨画下来,方皓辰从来没有被人如此细致地“描绘”过,尤其这个人还是边雨。被边雨这样仔仔细细地看着、记录着,让方皓辰紧张不已。
“我不能点什么吗?”方皓辰问。
边雨从画作上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接着又低下头:“你想什么?”
“你给很多人画过吗?”
这话一问出口,方皓辰就想自己耳光,好蠢的问题。
果然,边雨也笑了:“你是想问我的情感经历吗?”他完歪了下头,狡黠地,“没有,你是第一个。”
“我不信。”方皓辰。
也不知方皓辰的话是不是真的过于蠢了,引得边雨笑个不停,方皓辰想自己本该生气,可是边雨抿着嘴笑的样子好好看,让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谢你,边雨。谢谢你在这里。”
叹了口气,方皓辰:“换个角度想,你能离开201了,也是件好事。”
边雨的画笔停住了,他垂着眼睛沉默了少顷,:“其实我现在并不在意是不是要离开201……更何况,我离开的也只是201的躯壳,离不开201的灵魂。”
灵魂?灵魂是什么?方皓辰不知道,他甚至没有想过人的灵魂是什么,更不用201的灵魂。
此时外面响起了手风琴的琴声,有人则配合唱起了那“长亭外,古道边”的曲子。
方皓辰听着这缥缈的歌声,喃喃念叨着那几个字,竟然一时失了魂。
直到边雨将画作拿到方皓辰面前,“画完了,老板看看怎么样?”时,方皓辰才回过神来。
可眼前的画,竟然再一次让方皓辰恍了神。
严格来,边雨画的并不是一幅写实的素描,比如此时在方皓辰的办公室中并没有摞满地的论文,外面也并没有盎然的春意,可是在边雨的画中,地上满满的资料,窗外的阳光透过茂盛的树叶照进来,方皓辰就坐在办公桌前,转过身,冲着边雨笑。
这正是201曾经的样子,也是边雨绣给方皓辰的,201的记忆。
可是方皓辰却低声:“画得有点问题。”
“哦?”边雨凑过来,“哪里有问题?”
“这里。”方皓辰指着画中自己的眼睛,“我是看着你的,所以我的眼睛中应该有一个你。”
边雨愣了一下,有些无奈地笑了:“这要怎么画?你眼中的我太了,忽略了。”
方皓辰不同意:“不行,这怎么能忽略呢?这当然不能忽略。
“201的回忆里,不能没有你。”
“那……”边雨沉吟片刻,“我把我的名字签上好了。”
边雨着拿出钢笔,可是他该写什么呢?
“赠挚友”?他不甘心。
“赠挚爱”?他又不能。
想了想,边雨在这幅画的右下角,写上了几行漂亮的钢笔字——
“赠:
自天边而来的星星
边雨”
方皓辰看着还有些不满意,从边雨的手中接过钢笔,在那一行字上,添了一个“我”字。
“这就好了。”他满意地看着两个人笔迹所组成的落款。
“赠:我自天边而来的星星,边雨。”
第二天,天还未亮,201的所有档案和资料便都被装上了车。
华政委上车来清点人头,一注意到几个研究员哭丧着脸,华政委那带着口音的训话立刻就开始了:“哭丧着个脸干什么?我们是去做思想培训,又不是不回来了,都积极点。
“啊,那个谁。对,起个歌,让大家唱唱,把这个气氛调动调动。
“真是的,哭什么。”
“政委!”华政委的絮絮叨叨被一个战士的声音断,“可以锁门了吗?”
华政委从车上探出头去,看了一眼门卫拿着的巴掌大的铁锁:“锁吧。”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等下!”
他着三两步蹿下来车:“你上车吧,我来锁。”
“是!”战士把锁递给华政委。
拿到锁的时候,华政委才觉得,这锁好沉好沉,似有千斤重。他抬头望着201的研究楼,那楼又好远好远,似在重山外。
一阵风吹来,那风中似乎有些呛人的香料气味,竟然熏得人眼睛发红,鼻子发酸,华政委赶紧低下头,吸了吸鼻子,抹了两把脸。
接着他拿起锁,推上201铁门的门闩,“咔嗒”一声,扣上了锁。
这个昼日昼夜运作了二十余年的地方,终于在此时,重回了安静。
华政委长叹了一口气,蹿上卡车,“嘭”的一声关上车门。
“出发!”
随着一声令下,十几辆卡车,便载着201的研究员和研究笔记,开向了另一个方向,一个他们都不熟悉的方向。
其实从昨天起,方皓辰就一直在想,201的灵魂是什么。
是即使在最后一天也依然如往常一样坐在办公室里工作的研究员们?还是4号楼里隆隆作响的精密仪器?是食堂的一顿饺子?还是洒在桶里的烈酒?是车上一首接一首嘹亮的军歌?还是车后飞扬而起久久不曾落下的尘土?
他们都是,又或许都不是。
201就如同那铁桶之中燃烧着的资料,他们倾尽一生所留下的,只是带不走的秘密,是时代的灰烬。
可若是千万年后,有人来到这里,他们也会循着这灰烬,找到201留在这里的足迹。
他们或许会兴高采烈地:“看!这是历史。”
是啊,历史。
这或许便是201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