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长命百岁
一旁的琴瑟瞪大眼,实在没想过生来傲骨、鲜少服人的将军,会为姐做到这份上。
她甫一跪下,姜煋眉心一跳,侧身避开,余光见病歪歪的少女有样学样,她头疼道:“都起来罢,不用跪了,我看到你们的诚意了。”
“神医答应救我阿姐?!”池蘅眼里似有一团火在烧,烧得姜煋这位见惯生死的神医都有些不适,她心里起了疑窦,不答反问:“你喊她阿姐,她是你什么人?”
池蘅跪着不敢起身,使眼色教柳琴柳瑟搀扶清和起来,她自己跪得笔直端正。
清风扬起,发带斜飞,她不急着回答,反而沉默下来,安静思索。
这一刻,清和眼中天地只余下一个她,她切切地、虔诚地、不敢搅扰地,等阿池一个结论。
她会用怎样的字眼形容她们多年的感情呢?
姜煋兴趣渐浓,背负药篓,等意料之中的答覆。
池蘅脑海走马观花地闪过幼年以至年少的一幕幕,从起初两府争夺‘将门之首’产生罅隙,再到她舍身挡箭阴差阳错为两府带来和平。
她对婉婉的感情是复杂的。
年幼无知,只晓得爹爹不喜沈大将军,那么作为爹爹的女儿,怎么能够喜欢隔壁家‘对头’的女儿?
她一开始是这样想的,别理她,像其他人一样冷着她。
可幼承庭训,从来没有一句话告诉她这样做是对的。
文臣武将家的孩子当面喊婉婉‘病秧子’,背地里嘲笑她是不祥之人,因她刚出娘胎就‘克死’了阿娘。
他们都是有爹有娘的人,唯独婉婉,生来没了带她来到这世上的血亲。
她内心纠结,既怜惜,又愧疚。
六岁的池蘅已经从圣贤典籍和爹娘耳濡目染的教诲中懂得基本对错,比如他们冷待婉婉,嘲笑她,辱骂她,本身便是‘恃强凌弱。’
那日长街遇见婉婉之前,她和兰羡之了一架。
事实也证明,兰家兄妹果然没一个好的。大的话阴阳怪气,的暗地里使绊子。
而后失魂落魄的婉婉就是这样撞进她的视线,天地之大,喧喧嚷嚷,走在街上的那人,孤零零的,无甚生气。明明比她年长两岁,脸苍白,好似风吹得狠了就能将这人肉.身扯散。
英雄主义并非男子的专属,池蘅天生正义感强。
利箭袭来,那是池蘅第一次与天争命。
好在结局不算太差。
两府因她舍命相救握手言和,婉婉从那天起便爱温温柔柔地望着她。
她的命,起码有一半是池蘅咬牙搏来的,所以她这个人,从此与世人第一次有了鲜明分别。
那些人是黑白色,婉婉是彩色。
许是那日鲜血喷薄染红她衣衫,在外人眼里,沈清和孱弱苍白,但在池蘅眼里,她是鲜红的,明艳的。
是用她的血蒙上的绝美色彩。
怜惜一起,再难收回。
多年来,她也没辜负自己的赤诚。
她懂她,迁就她,会看她舞刀弄枪,看她飞檐走壁,然后笑吟吟、发自肺腑地夸一声好。
会在她教训了那群纨绔,顶着被爹爹动家法的窘迫后,最先关心她有没有受伤。
很多时候池蘅都在想,若婉婉晓得她是女子就好了。那样,她就不算骗了她。
她唯独在这事上骗了她。
一念之间她想得有点多,姜煋恍惚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朝她望来。
池蘅认真道:“婉婉,是我阿姐,是我邻家青梅,更是我知交好友。”
沈清和指节崩白,胸口有一霎喘不过气,她眸子微暗,心想: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她心底自嘲,面上不显哀容。
观她如此,姜煋眸色激起一分赞赏,不愧是身受寒毒都能咬牙撑下来的姑娘。
清醒、克制,伤了心都不露半分脆弱。
她问池蘅:“这样的知交好友,你有几个?”
几个?
池蘅神情一呆,老老实实道:“不多,就一个。”
姜煋又笑:“你多大了?”
“十四。”
“还没长大。”她玩味一笑:“怪不得。”
怪不得能惹得姑娘动心,怪不得能惹得姑娘伤心。
喜欢这样的人,定然甜蜜又苦恼吧?
她笑看清和,清和眉眼轻弯,大有甘之如饴的意味。
神医话越来越奇怪,池蘅听得云里雾里,她最讨厌因为年纪被人瞧,可面对的是姜煋,是唯一能救婉婉的人,她不敢不敬。
她还跪在那,姜煋侧身不肯受礼:“起来罢。你不会算让我在这为她诊脉医治吧?”
“多谢神医!”
这孩子。
她很满意。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十四年了。
终于听到神医肯定的答覆,池蘅喜出望外,激动之下想为神医磕个头,被姜煋拎着衣领丢给沈姑娘。
姜神医暗道:好归好,就是太实心眼了。
清和拽着池蘅衣袖不教她乱跑,嘴上笑道:“好了好了,莫要惊着神医。”
惊着?
她意有所指,姜煋眉峰微动:好生敏锐聪明的姑娘!
目光叫交错,清和朝神医莞尔,将军热情地主动为神医卸下药篓,恭恭敬敬满心欢喜地将人请上马车。
马车豪华,车厢宽敞,一行人来时忐忑匆匆,去时颇有几分春日游的悠哉。
……
香山,茂林修竹,竹屋三四间,居中那间是清和寝卧之地。
眼瞅着神医为婉婉诊脉,池蘅杵在一侧紧张地大气不敢喘,身边的柳琴柳瑟同样如此。
少女玉指纤纤,皓腕凝霜雪,姜煋双眸微阖,半刻钟后紧紧盯着病人无悲无喜的面容,淡淡道了一声“可惜。”
听她道“可惜”,清和一颗心再次沉入冷潭,水花都未溅起半点。
她也是学医之人,十六年来与寒毒朝夕相处,自是清楚毒入五脏六腑,不可解脱。
池蘅稳住声线:“神医,婉婉她……可有救?”
“有救。”
柳琴柳瑟当即跪地叩首:“恳请神医出手相助!”
姜煋摇头:“你们谢得太早了。我她有救,但我救不了她。她的药,不在这。”
神医陡然成了神棍,话处处透着玄妙,池蘅守住心神,恭敬问道:“不在这,那在哪?”
“在哪我不知。不过能救她的,只有你。”
“我?我该怎样做?”
“时机成熟,你就知道了。”
“时机成熟?”池蘅低声喃喃,清眸涌现疯狂:“什么时候才算成熟?我等得起,婉婉等不起,神医,可否——”
“阿池。”
一只手搭在她手背,清和柔声道:“阿池,冷静。”
池蘅眼眶微热:“这要我如何冷静?”
她心尖刺疼,只道婉婉明明有救,却‘无药可医’,一时心念纷杂,真气隐有倒流之势。
“阿池!”清和眼疾手快地抱稳怀中之人。
“她近日心神损耗过度,让她好生睡一觉罢。”姜煋收回点穴的手,眸光清冽:“她无妨,倒是你,【龙炎丹】乃虎狼之药,棠九竟未告知于你?”
“棠九”这个名字从她口中念出来,带着莫名的亲厚熟稔。
清和神色讶然:“前辈……认识我师父?”
“怎能认识?算起来,你还得喊我一声‘大师伯’。”
清和抿唇,须臾,俯身见礼:“师侄清和,拜见大师伯。”
她躬身行礼,姜煋坦然受之。
过往种种,犹如浮云缥缈,她有感而发:“我门师承久远已在传之中,姑且不提。我与你师父本为同门,想当初道门四美,携手同游,那是何等快哉,竟不想……”
竟不想什么她没,只沉沉一叹。
“棠九,亦为唐九,拜入师门前系出【唐门】,【唐门】主医毒,三师妹兼修【唐门】与【道门】之功,造诣不同凡响。
有此名师,你命不该绝。然续命之法千千万,你为何偏选最短命的那种?”
同样的话,师父也曾问过。
犹记得多年前她与师父在用药上发生争执,那天,恰好是阿娘忌日。
清和淡笑:“续命之法千千万,也得有药可续不是么?
当时师父手中仅余【龙炎丹】,此药没什么不好,见效快,服之能少些痛苦。
凭着此药,我安稳撑过这些年,否则身骨早埋黄土。
阿娘被贼人所害,不得其所。爹爹迁怒于我,祖母厌恶于我,复仇是殚精竭虑之事,既是血海深仇,仇当然要自己报,怎可假手于人?”
一千道一万,无非是情势所迫,顺势而为。
她寥寥几语,道尽孤苦,道尽好强。
“我不相信我会短命。都道祸害遗千年,我姑且,算半个祸害。”
清和垂眸看向熟睡的将军,倘天命难违,她最先祸害的,便是此人了。
她钟意阿池,自然希望自己活得久一些,免得阿池长大辨明心意后,只能在她坟前哭。哭着哭着,泣不成声地骂她不厚道。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不知是过往在姜煋心头留下的刻痕作祟,还是眼前温柔含笑的姑娘动她的心,她甘冒天罚的风险,幽幽断言:“你的命,在她身上。”
清和笑容霎时多了三分清艳:“是吗?我也甘愿把我的性命交给阿池。”
“这些日子我来帮你调养身子,身负纯阳真气,可不是要她这么糟践的。”姜煋无奈,随手抹去唇角血渍,从怀中摸出一杆笔,提笔蘸墨开始撰写药方。
医毒之中,三师妹擅毒,而她最擅长的,除了推演天命,便是治病救人。
人都走到她眼前,怎能不是天命所归?既是天命所归,哪能当真见死不救?
抛开所有,单是为了池蘅,沈清和就不能死。
“婉婉——”
大梦一场,池蘅再次被惊醒,额头冷汗涔涔。
清和坐在床沿捏着帕子为她拭汗,没防备她猛然坐起,两人额头险撞在一块儿,呼吸交缠,清和耳根蓦地发烫。
姜煋在旁看得啧啧称奇,末了,浅声嘀咕:“我好像不该在这?”
她起身,负手出门。
窗外细雨连绵,池蘅眼底惊惧未褪,不由分地揽住少女柔软的腰身:“婉婉,婉婉……你一定能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