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只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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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熟悉好闻的气息铺天盖地充斥鼻尖,近到能清晰感受阿池紊乱的心跳。

    清和极少与人这般亲近,她生下来与阿娘天人永隔,自幼被嬷嬷养大,前几年嬷嬷逝去,能近她身的又少一位。

    好在抱住她的不是外人,她生不起反感,习惯冰冷的掌心慢慢有了温热。

    阿池身子很暖,像挂在天穹的太阳。

    阳光普照大地,万物才能有序生长。

    清和就是被‘他’照耀的一棵草,风吹雨,野火烧不尽。

    “做噩梦了?”

    温柔的嗓音流淌进池蘅心田,她舍不得松开,装作还没清醒,也不话,圈在对方纤腰的手控制着力道一点点收紧。

    感受到‘他’的心意,清和无声扬唇,尖俏的下巴枕在将军肩膀。

    苍穹落下雨来,雨珠沿着花窗淌下一道道水痕,没人在意。

    半盏茶后,池蘅惊惧交加的心绪藉着怀里微凉的体温缓过来。

    梦是噩梦。

    她梦见婉婉死了。

    死在她怀里,没有血色的唇张张合合着她怎么努力都听不清的话,闭眼前眼底噙着一贯浅淡温和的笑。

    她不懂那笑作何解,内心无端地感到疼。

    “清和姐姐……”

    “阿池,不要怕。”

    轻缓有力的声线抻平池蘅颤抖的心弦,她想,婉婉永远是这样,冷静到可怕。又可怕,心肠又柔软。

    被她简单安抚,将军心底那点余悸如云烟散开,面上重新染笑,一时忘我,脸颊贴着少女细白的脖颈轻蹭。

    而后,被人无情推开。

    清和看向她的目光透着宠溺、不容置疑,池蘅耍赖,不肯承认吃姑娘家豆腐,以手扶额:“哎呀,睡久了,脑袋好懵。”

    弄得人根本没法同她置气。

    她笑意不减:“阿池,大师伯同意为我调养身子。”

    一句话,池蘅立马精神抖擞:“大师伯?你姜神医?”

    “嗯。”清和看她一眼,视线往将军胸前绕过:“你还不起来?”

    “这就起。”池蘅痛快掀了薄被,起身,弯腰穿靴。

    盯着她发顶,沈清和眸光闪烁,被搁置的计划再次计上心头。

    走出门,屋檐遮顶,春风拂动耳边碎发,指腹擦过淡绯色脖颈,她幽幽一叹。

    长命百岁,若有选择,谁不想长命百岁?可她真正的‘长命百岁’,是和阿池恩爱不移,厮守到老。

    “年纪,心事这么重可不好。”

    姜煋仰头看远处的云雾朦胧:“想收获得先耕耘,耕耘过后就得静待。以你的心机,人早该落入掌中,既已落入五指山,何愁不开窍?”

    她一语揭开清和的算计,清和不以为忤,虚心受教:“师伯的是。”

    “大师伯!”

    将军一身新衣,风流烂漫地从竹屋跑出来,见了姜煋,喊得比亲人还亲。

    姜煋坐在桃树歪头笑她:“谁是你大师伯?”

    “谁答应谁就是。”话音落地,池蘅很快收敛嬉笑之色:“有劳大师伯为婉婉寒疾挂心。”

    姜神医眉毛一扬,竟有些佩服自家师侄调.教人的本事。

    不过池蘅喊她一声“大师伯”倒也应该,她纵身跃下:“池蘅,你跟我来。”

    得有名有姓,池蘅讶异她何以能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下意识看向清和。

    清和幅度摇头。

    “阿蘅,还不快来?”

    “来了!”

    擦肩而过,她轻声道:“清和姐姐,我去去就回。”

    ……

    竹屋,窗户敞开,斜风细雨吹进来,姜煋敛衣坐在梨木凳,沉眉盯了将军将近半刻钟。

    池蘅被盯得莫名其妙,问也不敢问,闭嘴充当哑巴。

    风声、雨声、竹叶声,声声入耳。

    良久,姜煋满意道:“还不错。今晚子时,来寻我。”

    直到她走开,池蘅都没明白哪里不错,不由腹诽:这位大师伯,莫不是道观里出来的罢?

    她误误撞猜中真相,却不想子时一过,有更多真相等待着她。

    云销雨霁,天边亮起零零散散的星子,月亮含蓄地爬上来。

    星月相对无言,月下漫步的两人也无言。

    “大师伯……”

    “不急,到山顶再。”

    大晚上不睡跑来爬山,池蘅满肚子疑问,抬腿跟上。

    人站在高山之巅,晚风拂动长发,姜煋沉默半晌,轻笑:“是不是很困惑,明明是女儿身,却要生下来扮作男儿?”

    池蘅蓦然欲拔刀!

    手在身后摸了空,惊觉【挽星】不在她这。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气质比刀光凌厉,眉目生寒,出的每个字也冷彻心扉:

    “大师伯此话何意?莫非是我‘池三公子’脾性太好,以至于你忘了我的身份?还是,喊你一声大师伯,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的身份我不会忘,你是谁我也知晓。”姜煋伸出左手,藉着星月光辉能看到她掌心纹理错乱,似是有极强的力量强行坏了她的命理。

    池蘅在此道上懂的不多,却还是一眼辨认出——此乃反噬之兆。

    她眉心微凝。

    “看到了吗?此乃天罚,十四年前险些要了我命。”

    姜煋眸子明亮:“帮你女扮男装、遮掩天机之人,你还看不透是谁吗?”

    她从怀里摸出一块猫脸木牌,池蘅见之,失声喊道:“是你!?”

    关乎这点,她心里存在无数疑团:为何刚出生爹就对外宣布她是男子?为何生下来第二日,宫里会派御医前来诊脉?为何爹爹总用更严苛的标准要求她?

    “为什么?”

    “为了让你活下去。”

    池蘅上前一步看向她斑驳错乱的掌纹:“可你差点死了,为要我活下来,你连死都不怕,你们到底在谋划什么?”

    姜煋合拢手掌,掩于衣袖。

    她声音缥缈,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人各有命,现在,还不是你懂的时候。”

    将军侧脸冷硬:“那你,我现在能懂什么?”

    “苏戒是我二师妹,我确实是你大师伯。我,苏戒,棠九,行楼,我们曾是关系最亲近的师姐妹。阿蘅,你可以完全信任我。”

    “我信你是我的大师伯,从你拿出那块猫脸木牌时我就信了。师父有言,那是师门最重要的信物。况且,爹爹和我提过你,若非是你,我也不会做了十四年的池三公子。”

    她抬头深吸一口气:“好了,我不多问,左右问了也白问。”

    她生性豁达,随时对世间怀有善意期待,灿烂明媚,绝非钻牛角尖之人,从不自寻烦恼,否则也不会成为清和心中的太阳。

    自己身上的秘密没必要去为难舍命帮了她的人,没有爹娘许可,她女扮男装之事断断不可行。

    想知道内情,与其问师伯,不如回家问爹娘,不过问了约莫也没个像样的回答。

    该她知道的时候,瞒都瞒不住。

    她心念通达,很快将自己的事抛之脑后:“师伯,婉婉她的寒疾……”

    “不是寒疾,是寒毒。”

    “寒毒!?”池蘅音调拔高:“怎会是寒毒?是谁害了婉婉??”

    “阿蘅,想尽早看清前路,你要快些成长起来,不仅我们需要你,清和更需要你。”

    那晚的谈话,定格于此。

    最后回荡池蘅耳畔的便是这句忠告,反反覆覆,在梦境纠缠她几夜。

    东方泛起鱼肚白,池蘅练刀已有一个时辰。

    她奋发图强,挥出的每一刀都像砍在敌人身上,恨到骨子里,杀意腾腾。

    柳琴柳瑟陪她练武,交手不过几十回合被逼退,避其锋芒,不敢再战。

    清和站在檐下凝神看了好一阵,望见迎面走来的姜煋,问:“师伯告诉‘他’了?”

    早知她聪敏,姜煋轻拂衣袖:“不错,她需要动力。”

    成长,必须要有催动力。

    阿蘅对自己的事没那么在乎,对这位邻家青梅倒是在意的紧。

    【挽星】破空一斩,刀风前所未有的威猛,【烈焰十三刀】最后一刀劈下,池蘅内衫湿透,撑刀大口喘息。

    可恨!到底是谁害了婉婉?

    “阿池。”

    来不及擦去满头大汗,清和捏着绢帕替‘他’抹去沾在额间的热汗,柔声道:“歇一会罢。”

    “嗯!”将军笑起来还是那样明净天真。

    不远处的姜煋见了,笑了笑,回屋摆弄草药。

    她想法子调和清和体内的寒毒,而清和这几日也在制药。

    药材摆放在一块儿被姜煋无意瞥见,姜煋笑得讳莫如深。

    “师伯,这是我与阿池之间的事。”

    “好,随你们怎么闹。不过……”她笑道:“阿蘅还,你悠着些。”

    她一番话颇有几分‘为老不尊’的意思,清和面不改色,反问:“师伯以为我要做什么?”

    这个师侄!

    姜煋同情地看了眼用过饭又在练刀的某人,心道:往后这日子,阿蘅可怎么过?

    藏个私房钱都难。

    清和感激将军润物细无声的体贴,哪怕从师伯那里得知实情,也没来过问她体内寒毒一事。

    盛京高门大院哪家没点难以启齿的秘闻,那些肮脏之事,她根本不愿和阿池谈起。

    哪家都有不为人道之事,就连池家,不也很有可能藏着一个惊天秘密?

    比起解毒,她更想知道阿池究竟是不是女子。

    云丝草、蝶迷花,配合十二种药材,耗时九天做成的香片,清和闲来无事为它起了个中规中矩的名字。

    【蝶香】平素最大的用处是安神醒脑,但若与酒气相合,比市面出现的蒙.汗药,药效能高出二三十倍,是清和久居后院,闲来无事研制出的成果。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蝶香】燃起,酒气发散,世人往往分不清真与假。

    清和要的,正是池蘅分不清。

    练刀结束,将军出了满头大汗,急匆匆提水跑去自己屋沐浴。

    “姐,歇歇吧。”

    心疼她沉迷制药,半个时辰过去一口水都没喝,柳瑟捧来一盏香茶。

    被她提醒,清和才觉出渴,茶水润喉,唇瓣被温水润湿,看了眼未做好的香片,心知不能急于求成。

    她凡事都想求个清楚明白。

    阿池是男子,那么一切照旧。确定池家无二心,她心中大石亦可安然放下。

    阿池若为女子……她需要思虑的便更多。

    她不喜胡思乱想一个人困在原地转,掐断脑海未成型的设想,饮去半盏茶,埋头继续制药。

    与其等真相来找她,不如主动出击,去揭开真相!

    能令她废寝忘食的除了那位将军,琴、瑟想不出还有谁有这般本事。

    只是,姐制药到底要做什么,总不会想对将军用药吧?

    三刻钟后,池蘅神清气爽地从竹屋走出来,倒去洗澡水,木桶放回原地。

    重新洗净手,她溜溜哒哒走过来:“婉婉,你在忙什么?”

    她刚沐浴完,周身气息清香,清和唇瓣轻掀:“你猜呢?”

    “我可猜不到。”

    她自幼对这些草药不感兴趣,除了能辨别行军仗日常需用的外伤草药,其他的若要让她出一个门道来,根本是在刁难她。

    晓得婉婉不会为她解惑,她兴致缺缺,坐在几步外的圆木凳,安安静静看着,并不扰。

    两人早已习惯这份静默相处。

    春光明媚,不知过去多长时间,清和放下手中药材,歪头,见将军趴在桌子睡得香。

    她轻笑,干脆在桌对面坐下,枕着胳膊看将军熟睡美好的侧颜。

    柳琴柳瑟不敢出声扰。

    岁月静好,不多不少,九日,香片制成。

    黄昏,清和倦懒歇在桃树下,柳琴在一旁为她诵读兵书。

    万事俱备,姜煋且等着看热闹。

    夜幕悄然降临,用过晚食,池蘅痛快往竹屋外耍了半个时辰的刀,唐刀入鞘,停在空旷地吹会晚风,待汗落下来,回房沐浴。

    屋内灯火通明,擦干头发的将军身着里衣,百无聊赖地翻看床头放着的名将传记。

    她不喜时下年轻男女热衷的情爱本子,看过最多的,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事迹。

    成为一代名将,是她此生不多的抱负之一。

    可今晚捧着最喜欢的《姜公传》,她罕见地读不进心。

    一声长叹。

    传记被她收好。

    师伯这话到底什么意思?能救婉婉的只有我,我该如何救她?

    药不在这,那药又在哪?

    婉婉看似不在乎,可被寒毒折磨十几年,哪有人不想早日痊愈?

    到底是谁在害她?婉婉娘亲之死,是否也与此事有关?

    思来想去,她胸口发闷,愁索徒增。

    正欲修行内功心法,清脆铃声伴着晚风入耳。

    铃声?

    她猝然一惊:“婉婉!”

    来不及穿靴,池蘅提刀冲出门!

    “婉婉——”

    门被推开,淡香酒气扑面而来,出于自幼训练的本能,池蘅握刀的手收紧,手背青筋清晰可见,不肯屈服药效摧拉枯朽般的蚕食。

    她咬着牙不肯服软,清和叹道:“阿池,我在这。”

    熟悉的嗓音水波似地荡进心房,观她无恙,池蘅倏地放弃抵抗,握刀的指松开,认命跌进少女充满药香的怀抱。

    “阿池……”清和柔柔喊了声。

    琴瑟二人面色怪异地照着她的吩咐到外面守门。

    姐妹俩面面相觑,脑海不约而同冒出惊人猜测:姐不会是要……

    天呐,这太心急了吧!

    清和承认自己心急,寒毒深入五脏六腑,她的寿数与常人不同,没那么多时间用来挥霍,更没耐心傻子一样等命运降下仁慈。

    她想要的,不择手段也要得到。

    而池蘅,是她一切行事的底线。

    底线是用来死守的。

    她要确保这个人的安危。

    更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寄托思慕。

    她可以等,但她的等要建立在知道‘他’是谁的基础上。

    费尽力气将彻底昏迷过去的人搬到床榻,清和累得脸色发白,坐在床沿看了许久,心跳混乱。

    乱到不成章法,她深呼一口气,颤抖着手去解将军缠在腰间的束带,心道:我只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