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我是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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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王多疑,尤其是旁人能行而自己不能行的时候。

    赵潜眼神阴鸷地盯着笼中困兽:“昔年高.祖发迹前曾入山林避难,山中野兽环伺,甚危。高.祖饥寒交迫,适时有猛虎近前虎视眈眈,危机关头,高.祖一言呵斥猛虎,神威仿佛天降。

    虎伏,是为天赐鸿福,帝运初显。

    高.祖靠此虎在深山度过两年,入夜抱虎而眠,白昼驱虎捕猎,忍辱负重,终成霸业。朕忝为高.祖之后,一国天子……”

    天子尚且不能使虎屈服,池蘅凭何能?

    赵潜心情糟糕透顶:“道长,你为何不语?是也觉得朕在犯蠢吗?”

    他沮丧地瘫坐兽笼前,面无血色:“道长,你告诉朕,朕失天眷了吗?”

    “……”

    御书房寂静,赵潜垂头自言自语:“否则兰羡之为何会死?

    朕为他沐浴焚香,虔诚祈福,到头来朕要护的人死了,朕想杀的人活着,不仅活着,还能以势降虎。道长,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太没用了?”

    不知过去多久,一身浅黄道袍的男人立在他身前,消瘦的身子缓缓下蹲:“陛下。”

    “道长,莫非池蘅就是咱们要找的人?”赵潜抓住他手臂,神情癫狂恍惚:“可是不对啊,池蘅是男子,怎么可能是上天昭示的女帝?”

    他猛地变脸,凶狠咬牙:“上苍不公,天无二日,何以帝要有二星!?天不公,天不公!”

    “陛下,陛下冷静。”

    一只干枯的手轻拍他肩膀。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赵潜终是安静下来。

    良久,他疲惫一叹:“道长,朕又失态了。”

    十四年前双星临世,陛下入夜发噩梦,醒来患有疯癫之症,十四年过去,疯症愈重。

    “陛下切勿思虑过重,【龙门】始终站在陛下这边。”

    “朕知道了。”

    赵潜用半刻钟恢复帝王风采,前后之差,判若两人。

    他整敛帝袍,清隽斯文的气质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正常许多:“朕一日是帝王,这天下就还是朕的!朕死了,朕的儿子会成为下一任皇帝,千秋基业,代代相传。

    这天不公,遣一女子夺朕之权,幸有【龙门】相助,道长,朕还没输,对吗?”

    “是,陛下富有四海,权臣再强,天下终究姓赵。”

    “没错。”赵潜幽深的眼睛闪现狂热:“朕还没有输。”

    安抚好他的情绪,稳住他的疯症,被称呼为‘道长’的男人拂袖隐匿。

    “来人!”

    大监应声而入。

    “斩杀此虎!”

    帝王一怒,虎啸不绝。

    “飞雪,飞雪!”池蘅抱在怀里的虎崽忽然躁动,她用力抱住不让它逃脱,心下讶异:“姐姐,它这是怎么了?”

    清和定睛看去,只见幼崽双目含泪,又听其声甚悲,不知怎的想起‘羊羔跪乳’一事。

    动物尚且有情。

    她思忖须臾,眸色复杂地望向皇城方向。

    阿池在【兽园】一拳一喝降服猛虎,当时她就隐隐生出不妙的预感。

    古往今来,上位者但凡心眼一些,疑心重一些,便容不得比自己强的。

    更别史书之上还有‘高.祖降虎,得天相助’的实例。

    料想【兽园】仅剩的那只成年虎已发生不测。

    她不忍直言,长睫低垂:“【飞雪】颇有灵性。”

    虎崽消停,霜的茄子窝在新主人怀里,无精采。

    池蘅品味几番‘灵性’二字,心口一跳:“是那只虎——”

    她闭上嘴,余光谨慎地量四围。

    这里不安全。

    不准她们二人从出门到现在行踪都在人的窥探之下。

    视线交错,清和柔声宽慰:“回将军府罢。”

    池蘅抱着虎崽闷闷不乐:“去你家还是我家?”

    “你家。”

    将军眉眼泛喜:“去我的【明光院】,我好好招待招待姐姐。”

    比起池蘅幼时动不动往【绣春院】跑,清和很少踏足【明光院】。

    早前不知阿池身份,她未曾多想,如今知晓她身份,想来池夫人拦阻她入院,是为遮掩阿池女儿身,怕被她撞破,心存防备。

    她扬眉浅笑,故意问道:“你院子里没有什么我不能见的?”

    池蘅抚摸虎头的动作一顿:“能有什么?我难道还能瞒姐姐?”

    清和眼神宠溺,口头调戏她两句便放过。

    盛京之繁华一眼望不见头,长街另一头,兰家府门挂上白灯笼。

    白灯笼在冬日随风招摇,无端地教人看了心里凉飕飕的。

    “羡儿,羡儿,娘的好儿子,娘的好儿子啊!”

    兰夫人哭喊的声音飘进下人们的耳朵,兰府气氛低沉。死了人,死的还是老爷夫人视为前程、希望、心肝肉的宝贝嫡子,这无疑是天都塌了。

    “羡儿,娘不会让害了你的人好过,娘会为你报仇……”

    可怜兰夫人出身名门,承受不住丧子之痛精神恍惚,隐有疯癫之兆。

    守在身边的少女脸颊挂着两行清泪,眼神怨毒:“我就,我就让大哥离沈清和那个病秧子远点,都怨她,要不是这个丧门星,大哥怎会上擂台进行什么比武招亲?

    沈清和不干不净和人私奔,大哥鬼迷心窍香饽饽一样把她捧在掌心,是沈家病秧子害死了我哥!”

    “我可怜的儿啊!”兰夫人悲痛哀呼,一双眼哭得遍布红血丝,憔悴不堪,哪还有当家主母应有的雍容高贵?

    “娘,娘你不要哭了……”

    兰夫人推开劝的女儿,一心盯着儿子的灵位:“羡儿,羡儿,娘会为你报仇的!”

    她起身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兰姐及时扶稳她:“娘,你——”

    “给我放开!”

    发疯的兰夫人心里只有儿子没有女儿,兰姐被她推搡倒地,手背擦伤,当即渗出血来。

    “爹,爹你快管管娘,娘她——”

    兰大人一身缟素地出现在灵堂门口,神情肃穆:“让她去。”

    他从袖口抽出一把短刃,亲自将削铁如泥的匕首交到夫人手里,他面色沉痛,不忍多看:“去罢。”

    “爹,爹你这是?”

    兰夫人疯了似地跑出高门大院。

    兰大人疲惫地望着她的背影,脚步沉重,同样没理会女儿,摇头叹息地走向别院。

    兰家姐傻乎乎愣在那,倏地掩面痛哭:大哥不在,这家里没人肯在乎她了。

    别院的门开,兰大人佝偻着背迈进去:“义兄。”

    “你还是来了。”

    “我……我咽不下这口气,羡儿……”他喉咙哽咽,短短几天两鬓生出刺眼的白发。

    “羡儿还年轻……”他双腿弯折,膝盖结结实实地跪在地:“求义兄帮我报仇,求义兄帮我!”

    “我帮不了你。”草戾脸上的刀疤颜色看起来更深了些。

    兰羡之会败在十四岁的少年郎手上,这是出乎他意料的事。

    原以为最差只是后半生好侄儿无法习武,不成想上了擂台,连后半生都赌没了。

    更没想到的还在后头,他问:“你知道谢行楼吗?”

    兰大人面如土灰:“那是谁?”

    “罢了,我忘了,你不了解江湖事。”

    草戾沉声道:“我帮不了你,【草楼】也帮不了你。铸器大师谢行楼,她发了武林帖,不准江湖人士动池家子一根毫毛。她是谢行楼,她要护的人,没人不给面子。我也一样。”

    江湖第一杀手组织的楼主,同样是偷偷爱慕谢行楼的一员。

    “义弟,这别院为兄不要了,后会有期。”

    一阵风吹过,别院再无男人的身影。

    兰大人悲戚地蹲在地上,开始反省事情究竟为何陷入这等凄凉田地?

    他们兰家,嫡子乃状元之才,一眼能瞅见的光明前程,是从何时变得不同?

    记忆回到几月前羡之被召进宫,突然得陛下重用,从那时起,他的儿子成为陛下逢人便会夸赞的宠臣。

    可悲今时今日他才明白,何为宠臣?

    得宠在一日,失宠仍在一日。

    羡之尸骨未寒,陛下待兰家态度之冷,属实寒了他的心。

    如今细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贪功冒进做了陛下掣肘将军府的棋子。

    悔啊!

    最后的期望被粉碎,兰大人回到书房草草写下一封信,悬梁自尽。

    富贵名利一场空,斗不过,终究是斗不过。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兰大人心灰意冷,双脚悬地,挣扎痛苦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

    天亮薄雪,回府途中,池蘅眼皮乱跳:“姐姐,咱们快点回罢,呆在外面总觉得不安生。”

    她对危机的直觉比常人敏锐,起来很玄妙,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有些人生来福运深厚,是以才会有上天眷顾一。

    清和被她扶上马车,不放心回头望,却见兰夫人双眼发红手持匕首朝阿池刺去!

    看清她瞳孔的变化,池蘅步子错开,避开兰夫人疯狂一击。

    “偿命!为我儿偿命!”

    “是你?”

    池蘅不费力地将人制服,匕首掉落在地。

    无意与死了儿子的妇人为难,懒得多费口舌与她辩白。

    生死斗本就是要生出生死,兰羡之自取灭亡,不值得怜悯。

    她挥挥手,围上来的护卫散去。

    兰夫人白日持刀偷袭池将军的疯狂举动,引来不少路人围观。

    这事可大可,往大里,触犯大运朝律法,往里,是妇人一时被仇恨冲昏头脑。

    这事单看池家如何解决。

    兰羡之死在比武招亲的擂台,兰家与池家成了死仇,对仇人心软,便是对自己狠毒,池蘅眉头一蹙:“去报官,就……”

    砰!

    时迟那时快,兰夫人挣脱束缚,一头撞死在马车,鲜血溅了满地。

    看管不力的厮被将军狠狠瞪了眼,骇得腿脚发软。

    马车溅得到处是血,池蘅心眼里气恼:怎么兰家人都喜欢找死呢?

    她放下怀里的虎崽,声色缓和后这才开口:“姐姐,马车脏了,咱们同乘一骑。”

    “好。”

    帘子挑开,看到外面血腥的画面,清和不为所动。

    长街两旁的路人对兰夫人之死交头接耳,一向多话的池蘅罕见地保持沉默。

    对此事,她没什么好的,多了晦气!

    一路上清和心里不知叹了多少回,她们头回约会的日子是不是选的不太好?

    一桩又一桩,前者有惊有喜,后者是半点喜气都没有。

    晓得将军的内心其实比寻常人都要强大,她放松身心倚靠在池蘅怀抱,悬在马脖子的铜铃叮叮当当响了一路。

    马儿在前头跑,虎崽跟在后面跑。

    将军府大门敞开,门子见了跟在马儿后头的白虎崽,登时笑开:这就是将军在【兽园】驯服的那只虎?看起来甚是漂亮威风!

    进了门,池蘅满肚子心事不知扔进哪条河,所有的烦恼被水流冲刷地干干净净。

    她率先下马,站定,回身伸出手搀扶清和下来,手不经意搭上那截细腰,她笑吟吟,脑袋凑过去贴着人耳朵低语:“是姐姐家的饭菜不养人么,怎么一点肉都没有?”

    清和被她趣的语气弄得想笑,感受到她的手搭在腰侧不安分,庆幸兰夫人之死并没在她心尖留下阴影。

    她跟着高兴,嘴上不饶人:“你摸的是什么?骨头架子不成?”

    “瞧姐姐的,我分明赞的是纤柔美人,到了姐姐嘴里竟成美人骷髅。什么骨头架子,我是问你中饭要不要在这吃?阿娘已经备好了。”

    她狗鼻子,站在院里闻到后厨飘出来的饭菜香,两眼满了期待:“要不要?”

    “要和爹爹一声。”

    “我去,我去。”

    池蘅牵着她手进了【明光院】:“姐姐你先坐着,我现在去。”

    她动作快,拔腿就走。

    【明光院】的丫鬟厮各个待未来主子一般慇勤伺候,清和喜欢清静,挥退众人,只留下一二丫鬟为她端茶送水。

    春栖艳羡地量这位名声在外一身病弱的沈家嫡女,看久了,自惭形秽,不敢抬头。

    她方低下头,清和回眸轻瞥,笑她的将军到哪儿都有人惦记。

    她无意计较,继续观看书房内的摆设。

    偌大的一面书墙,一眼望去,兵书居多,一半治国策论,哪怕是一半,比起寻常世家子要学的,也显得多了。

    诗词歌赋零零散散地堆在边角,看得出来,阿池涉猎颇多。

    池大将军这哪是教子……

    她心里一沉。

    “姐姐,我回来了!”

    不知她怎么的,这么快就在爹爹那得到许可。

    “爹爹怎么应你的?”

    池蘅嘿嘿笑:“我在准岳父手上过了二十招,他就放我回来了,并且同意你留在这用饭。”

    清和哭笑不得,又为她那句“准岳父”感到雀跃。

    “姐姐,我想好那件事该怎么告诉你了,你伸出手来。”

    “这么快想好了?”清和没急着伸手:“为何不想瞒我,再多瞒两天我也不介意。”

    “我介意!”池蘅脸微红,昂首挺胸:“本来就是想好在今日,可惜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机会等不来,那就不要等,我想让姐姐知道真正的我。”

    无论是【兽园】发生的意外,还是回程路上兰夫人持刀跑出来最后撞死在马车,都给了她难言的触动。

    她捞过清和微凉白嫩的玉手,指尖一笔一划在掌心划过。

    每个字都写得很心,生怕对方看不清、感受不明。

    池蘅精神紧绷,一颗心惴惴。

    清和被她触感清晰的笔画勾得心痒,慢慢的俏脸别开,干脆闭上眼,不再盯着看。

    最后一个字写完,池蘅紧张地等待宣判。

    “姐姐,我是女子。”

    闭着眼,清和恍惚听到耳畔有微颤的声线流过,双眸睁开,恰是眸光潋滟,一笑倾城。

    看着忐忑不安、一脸心虚、站在那哪哪都不舒服的将军,沈姑娘嗓音清甜,尾音上扬,像猫尖尖的耳朵在手掌心乱动,俏皮也温暖。

    池蘅心提到嗓子眼。

    清和唇瓣张合:“巧了,我也是。”

    “是、是什么?”

    将军犯傻,沈姑娘好脾气地捞过她细腕,摊开她掌心,照着池蘅先前的样式在上面勾勾画画:“能是什么?是女子呀。我的傻阿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