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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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花瓷碗的汤汁慢慢见底,安安静静被置于方桌中央,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内室,冬日薄冷含暖的光晕流连瓷碗边沿,微浅的水光映出别样的旖.旎。

    清和微冷的唇被暖热,唇瓣稍分,她身子后仰退开半臂之距,容色不可避免地勾染绯艳。

    云鬓乌发,玉貌花容。

    遗憾的是有幸得美人喂药的将军昏迷不醒,俏白的脸,双眸紧闭,清和心尖一痛,捏着帕子心为她擦拭淌至下颌的药渍。

    “这样像怎么一回事呢?你连个法都不给我,我的心被你捏扁搓圆日日煎熬……”

    她倾身上前,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感受到那熟悉的气息,犹豫一晃齿贝咬在将军柔软温热的下唇。

    克制着发泄两息,她附耳低语:“我给你三天时间,阿池,三天,就三天。三天之后你若仍要逃避无颜见我,我就不来了。你不想活,我就陪你死,死后也要做一对怨侣,永不和你好了。”

    帘子悠悠荡荡,睡在榻上的人指尖轻动似要抓住想抓住的人。

    为方便喂药,清和再次回到自幼居住的【绣春院】。

    池夫人亲自将人送回沈家,沈老夫人过问两句孙女婿病情,池夫人一走,她对嫡孙的恶感毫不掩饰:“磨磨蹭蹭早干什么了?你未来夫君有个闪失,你以为你能好?婚事都定了,你可仔细点,别让两家闹得难看。”

    老太太对外人和善,一辈子的尖酸刻薄全都给了谢折眉母女,她许久不见孙女,见面像仇人。

    清和充耳不闻,脸色愈发苍白。她身子本就没好,强撑病身赶来又是诊脉又是喂药,费心伤神,偏偏沈老夫人拄着拐杖追上来诸般挑剔。

    柳琴柳瑟一左一右搀扶自家姐,恨不能捂住姐耳朵,心里酸涩不已——这哪是家啊。这还是家人吗?

    为何老夫人总看不到姐的好,一定要凉了她那颗孺慕之心呢?

    “姐!”

    清和一个踉跄,稳住身形深提一口气:“骂够了没?”

    沈老夫人一怔,继而羞恼:“你这是什么态度?!”

    她到底畏惧这个孙女不敢惹急了她,不旁的,沈清和平素一副温温柔柔与人为善的样子,内里也是狠角色。就这双眼,冷意彻骨,她可还记得自己是她祖母?

    大逆不道!

    她气得咳嗽两声,丫鬟们赶紧扶人回院,真闹起来,大将军向着亲娘还是向着亲女儿,那必定是后者。

    “姐,慢点。”柳瑟声音放柔,心呵护着。

    清和自嘲一笑,不知哪儿窜上来的冲动使她挣脱琴瑟两人的扶助:“我自己走。”

    将门之女,怎可甘心当一件精美易碎的瓷器?

    她极少意气用事,极少任性,极少有现下这般不理智的时候——身体孱弱,连心也变得脆弱了。

    沈清和弱柳扶风地步入庭院。

    她虽搬出【绣春院】,【绣春院】干净整洁每日都有下人负责扫,只少了些活人气,冷冷清清,一应布置与旧时旧日没甚区别。

    柳琴柳瑟看她自己和自己置气,后悔不该没藏好心头的怜悯。

    姐最不需要的便是外人的同情怜悯。

    于这等傲性聪敏的人而言,怜悯她,无异于折辱她。

    即便一把病骨,她还是沈家嫡女,有着不同于文人的将门气魄!

    主屋安神香点燃,鎏金异兽纹铜炉飘出袅袅香雾,清和冷静下来不再拒绝琴瑟的服侍,身子躺倒闺房柔软宽大的床榻。

    她太累了,想睡一觉。睡醒了,用过晚食还得给阿池喂药。

    她不觉悲哀。

    这世上只要有一个人诚心诚意爱她,她就是幸运的,是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

    还有阿池。

    她还有阿池。

    眼皮沉沉阖上,倦意席卷,等柳瑟端着热水进屋床榻上的人已经睡熟。

    因老夫人今日一番话,不等太阳落山,沈延恩和亲娘吵了一架,浴血沙场的镇国大将军从来没觉得这么累,女儿肯回家住他比谁都欢喜,可这家,还像家吗?

    他生得英俊伟岸,三四十的年纪鬓发愣被家事愁白,他无力靠在椅背:“娘若始终学不会如何做一位受人敬爱的祖母,不如去山上‘享清福’罢。”

    山上?

    沈老夫人转动念珠的手一顿,不可置信:“你敢、你敢忤逆不孝?”

    ‘不孝’在运朝乃大罪,传出去不仅仕途受阻,还要遭人戳脊梁骨。

    沈延恩隐忍的火气激发出来,目色沉沉:“是,孩儿不孝,孩儿早该不孝了,罪名骂名我一个人背,娘若想毁了沈家列祖列宗的基业,尽管来,这是最后一次,娘若不听劝,休怪儿子无情!”

    他拂袖便走,真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母子亲情,令人窒息的难念的经。

    “混账,混账!反了天了,反了天了……”沈老夫人眼前发昏,一个倒栽葱,倒跌在地。

    她一把年纪,猛地跌一下弄得沈府人仰马翻。

    清和是被吵醒的。

    刚睡醒,她精神好些,素手扶额,问:“外面怎么了?闹哄哄。”

    柳瑟脸色古怪,声道:“是老夫人,老夫人不心摔了头。”

    清和沉默,指腹轻按眉心:“严重吗?”

    “看样子挺严重的,宫里太医都来了……姐要去看看吗?”

    “更衣罢。”

    ……

    沈大将军远远见了女儿来,心绪复杂,父女俩并肩守在门外,齐齐望着眼前那扇门默然不语。

    人是救回来了,老夫人年岁已高,摔得这一下脑部受到重创,余生只能在床榻安养,素日多凌厉的一张嘴,伤人如刀,现下话都不清楚,口眼歪斜,反应迟钝。

    富贵强势了大半辈子,一朝落得如此结局,清和悲悯地望着她血缘上的祖母,轻轻为她掩好被角。

    “这下好了,她安静了。”沈延恩内心复杂,鬓间的白发看起来更为刺眼,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不愿当着女儿表露脆弱,催促道:“这里有爹在,去忙你的事罢。”

    清和也不算久留,她看了男人一眼,终是不忍:“若我能救她呢?”

    沈大将军拿着湿帕子为亲娘擦脸:“不必了。闹腾这么多年,安安静静的,挺好。”

    “爹。”

    沈延恩抬头。

    “爹难受了,哭出来也好。女儿告退。”她向沈延恩微微行礼,又冲着神情呆滞的老夫人行礼,转身出门。

    “清、清、清宴……”

    老夫人忽然激动,费力吐出几个字。

    沈大将军心口钝疼:“那是清和,是我的女儿清和!娘你的心何时才能摆正?多少年了,多少年了,阿眉哪点不好?清和哪点不好?”

    他痛心疾首,热泪横流。

    老夫人见他落泪,像是被吓住,伤口发疼,又听不明白他在什么了。

    ……

    清和深夜去的池家。

    沈家的事隔着一堵墙池家众人知道的都谁都快,可叹沈老夫人老了老了如此收场。

    喂完药清和不急着走,搬了圆凳在床前,一手托腮,和池蘅讲白日发生的事。

    她对祖母曾经是有过感情的。也只是曾经了。

    那时候不懂何为冷淡,后来有了清宴,两相对比她才领会在这个家她是不受欢迎的。

    没娘的孩子是根草,野草看起来柔嫩,生命力顽强,只消一阵春风,生机就能从土里冒出来。

    岁岁年年,春风吹又生。

    “我就是那根草,从来不是花,不是瓷器。花是要放在花瓶装饰观赏的,瓷器是放在高处和手心供人鉴赏把玩的。

    “人之命数跌宕起伏一眼看不到头,与其自怨自艾自我逃避,不如迎难而上披荆斩棘,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

    清和趴在床沿笑道:“我也不清楚,我能清的唯有只言片语,不尽你的好。但我若是草,你就是天上的太阳,是春日里拂过的风,干干净净,坦坦荡荡,热烈是你,温煦也是你。

    “可阿池啊,过犹不及,你不能被你的‘干净’‘坦荡’误了你。这世间很复杂,权势复杂,爱恨复杂,你你的刀就是你的道,刀能劈开一条路,能修直一条路吗?

    “你是那样与众不同,我想我的话你会懂的。对我可以实心眼,对外人,我愿你圆滑狡诈。那样,就没人能伤害你。

    “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弥天真。我会尽我所能陪着你,护着你,阿池,不要让我失望……”

    这夜她趴在床沿和池蘅了很久很久的话,到最后何时睡着的都不知。

    天色明朗,喂药结束清和走出房门,被池英池艾两兄弟堵个正着。

    她眉微挑,两位公子躬身行礼:“多谢沈姑娘救命之恩!”

    “不用谢,一家人不两家话。”

    池英池艾脸皮发窘,认认真真同她致歉,清和听得眉眼微弯,尤其听到那声“弟妹”,笑容多了份暖意。

    她往返池沈两家足足两日,第三日,是她留给池蘅的最后期限。

    东方既白。

    纱帐内昏迷几日的人睫毛轻颤,缓缓掀动眼帘。

    纯阳真气自行在体内流转修复心脉处的暗伤,池蘅盯着上空的床帐陷入恍惚:她这是睡了多久?

    她躺在那一动不动,梦境与现实不断在脑袋掀起一场场风暴。

    不能再逃避了。

    有些事避无可避。

    不能糊涂糊涂下去。

    要给婉婉一个法,要让爹娘无后顾之忧。

    猫儿喵呜一声跳到她床榻,猫爪踩在柔软的锦被,池蘅摸了把猫尾巴,闭眼思索接下来如何行。

    门被推开。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

    “夫人,我来罢。”

    姐姐?池蘅竖起耳朵,紧接着闻到一股米粥粘稠的鲜香。

    “辛苦你了。”

    “不辛苦。”清和接过碗,侧坐床沿,吹吹汤勺表层热气,熟稔投喂。

    勺尖抵在唇缝,池蘅饿得不行,乖乖顺着投喂咽下香甜米粥。

    清和眸光闪动,疲惫的面容忽而浮现一抹惊喜,她故意不作声,喂完粥着手喂药。

    熟悉的冷香愈来愈近,池蘅紧张地抓紧身.下床单。

    沈姑娘偷偷与之咬耳朵:“再不醒,我就要亲你了。”

    “!”

    清和放下药碗,柔声道:“还是夫人来喂好了,我有事,先走一步。”

    “欸?别走!”池蘅从床榻弹起,光着脚丫子踩着毛毯一口气追到美人身前:“姐姐,姐姐我——”

    “阿蘅!”

    “兔崽子,你还知道醒?”

    池家父子的到来断池蘅欲出口的话,藉着这机会,清和从容脱身。

    “婉婉!”

    池夫人为女儿披好外袍:“她就在隔壁,跑不远,不是饿了吗?先吃饭。”

    迎上爹娘兄长关心热切的眼神,池蘅心生愧疚,眼尖地瞧见阿娘眼尾增添的细纹,看见爹爹藏在发丝里的一根白发,她扑通跪地:“孩儿不孝,劳至亲挂虑,池蘅此后必痛改前非……”

    “好了好了。”池大将军嘴硬心软:“起来,起来!”

    “阿蘅,你可要好好谢谢弟妹,她为你才是费心劳神。”池英替沈姑娘了句公道话,池艾站在一旁连连点头。

    池蘅回忆醒来见到的那一眼,问:“她又病了吗?”

    “可不是,你有多累人你自己不知道吗?就连喂药都是——”

    池艾及时捂了大哥的嘴。

    将军心思一动,耳尖慢慢润红:“婉婉待我,自是无一不好。”

    ……

    回到【绣春院】清和安心睡了个懒觉。

    池蘅大病一场,醒来颇有一番感悟。

    她内功深厚,醒了就是醒了,心结解开,吃饱喝足清清爽爽洗去一身疲乏,神采飞扬,教人再见她不再揪着一颗心。

    金乌西坠,池夫人眼睁睁看着女儿背负荆条翻过高墙跑去沈家院,摇摇头,没什么。

    柳琴柳瑟被这新鲜的扮逗笑,欣喜她能来。

    “姐姐呢?”

    “屋里睡着呢。”

    池蘅明知故问:“我能进去吗?”

    柳琴柳瑟交换眼神,身子退开。

    池将军背负荆条大大方方进入未婚妻闺房。

    熏香清淡,内室静悄悄。褪去长靴,她轻手轻脚踩着羊毛毯跪坐床前,眼神流露难掩的痴迷。

    “姐姐……”

    她低声呢喃:“我只想和姐姐好。”

    满腔的情意堆在心口不知如何抒发,她无声笑了笑,指节轻佻卷起清和流泻枕侧的一缕细发,眸光明明暗暗,喉咙微动,抑制不住地吻在那段柔软香发。

    清新明净的气息萦绕鼻尖,清和藏在锦被的玉白脚趾不住蜷缩。

    这次醒来,阿池给她带来的感觉更强了。

    如同通任督二脉初初有了高手的风范,有意无意的调.情,还真有几分撩.弄春心的意味。她暗暗忍笑,心坎也觉得欣慰。

    温软的指腹划过美人唇,清和娇躯颤.栗,池蘅清清朗朗不失俏皮的声音传来:“姐姐,你再不醒,我就要亲你了。”

    “胡闹。”

    “姐姐你睡醒了?”池蘅腼腆收手,敛去嬉笑端端正正跪在她面前。

    背后荆条一并映入清和的眼,她眸子顿沉,被撩起的悸.动也跟着沉了沉。

    “池蘅有错,今向姐姐负荆请罪,姐姐要要罚,别不理我就行。”

    清和侧身看她,细长的雪颈映现清晰分明的美人筋,如墨秀发随着她的动作如流水漂流。

    发愈黑,肤愈白,病着都比绝大多数人有韵味,锦被遮在胸前,雪白里衣裹着妙曼玉.体,衣领敞开一道细缝,看不清,却是看不清最引人入胜。

    池蘅口干舌.燥,咬痛舌尖寻回三分清明。

    “看着我。”

    一只玉臂从绣满蔷薇的被衾探出,绵绵软软搭在将军后颈。

    微凉的手抚过后颈一寸寸摸至下颌,池蘅被她勾得上身前倾,方便她‘胡作非为’。

    清和两指轻捏她嫩白的脸:“你倒是看着我。”

    池蘅俏脸升温,红着耳朵扯过锦被遮住她玲珑毕现的身段,她要遮,清和偏不要遮,气急掀了锦被揪着将军衣领一股脑往床榻带:“看我都不敢吗?”

    她力道软绵绵,池蘅心虚不敢违逆她意,眨眼真教她得逞。

    池将军脸色顿变仓皇喊了声“姐姐”,双臂急急撑在枕侧,怕压到她,双腿后背绷得发紧。

    “罢。”清和直直望进她眼底:“瞒了我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