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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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腊月三十,即为年三十、除夕。

    鞭炮响了一声又一声,辟里啪啦企图大清早惊走叩关而来的‘年兽’。清和身子将将养好两分,前往【虔心院】侍疾。

    沈老夫人大半生富贵荣耀,临了摔了头,晚年荒唐收场。

    随着老夫人病倒,将军府中馈大权完完全全落入嫡女掌心,一路穿廊而来,【虔心院】最趾高气昂的老嬷嬷见了沈大姑娘,都不得不涨红脸谄媚着低下头。

    这些人倚老卖老往日仗着老夫人的势没少给她们姐白眼,柳琴柳瑟心知不该落井下石,还是忍不住替姐狠舒一口长气。

    即便到了此时,沈清和眼里仍旧淡薄平静。

    她不是好人,也不是百姓们交口称赞的大善人,她来只是完成身为嫡孙的责任。

    一阵笑声透过房门传出来,沈清宴坐在祖母榻前卖力地哄老人家欢心。

    老夫人病了,神志多有不清醒的时候,可显然放在心尖尖宠爱的亲孙子回到她身边,血缘的力量使她有了短暂清明。

    清和一脚踏进门,深觉自己才是那个不速之客,她心下长叹。

    见到她,清宴急忙起身:“长姐,我先下去了。你陪陪祖母罢。”

    他走得很快,先前还热热闹闹的房间随着他的离开仿佛忽然冷冷清清。

    清和四肢生冷,抿唇揉搓手臂,这是她下意识的习惯。世间形形色色多少人,她见到外人尚且不会感到心凉,见到自家祖母却会。

    幼时根深在心灵的种子日复一日早就长成参天大树。

    亲情的可悲到最后磋磨了人最后一分奢望。

    老夫人坐在床榻再次变得浑浑噩噩,双目浑浊,话含含糊糊,隐隐约约听她喊“水”,清和起身为她沏茶。

    茶水是祖母最爱喝的毛尖,茶水透亮,温度适宜。

    伺候她喝下半盏茶,清和愣愣地杵在那。赶在以前祖母哪会要她亲自喂水。她坐在圆木凳和老人家有一搭没一搭话,她话少,着着很容易冷场,好在祖母听不懂她的话。

    着着,她问:“祖母还记得白糖糕吗?被你扔在地上的那块。”

    祖母忘了。

    她还记得。

    或许会记一辈子。

    带到棺材里去也忘不了。

    很多人起沈家嫡女常爱夸赞一句大气,其实清和看起来大气,实则性。

    她自有大局为重放眼天下的胸襟格局,也时而心眼,越和她亲近越懂她的性,但多少年了,见识过的人寥寥可数。

    只是这性是从何而来的呢?

    就是从那块落在地上的白糖糕起。

    五岁大的孩子,天真无邪,长在将军府无亲娘疼宠,无父辈偏待,有一个鸠占鹊巢的姨母,一个心偏到姥姥家的祖母,被迫学会察言观色,聪明地不让人费心。

    不知从哪儿听祖母想吃白糖糕,捧着盒子里舍不得吃的糕糕紧张递过去,得到的是毫不掩饰的冷眼与嫌恶。

    祖母不客气地将她白嫩嫩热乎乎的白糖糕掀翻在地,她没有哭,睁大眼,狠狠记在心。

    记住不是为了记恨,是为警戒自己,以后莫要把一颗真心捧出来给人随意践踏。

    后来年岁渐长,沈清和大概领悟老夫人为何对儿媳,对孙女百般厌恶。

    她厌恶的不是阿娘,不是自己,是屡次为阿娘顶撞她的爹爹。

    然爹爹是沈家顶梁柱,是运朝赫赫有名的镇国大将军,沈家还指望他传宗接代,于是这恨只能被他所钟爱的妻女承担。

    白了,老夫人厌恶的是被人违逆的恶感。

    清和十指翻飞为祖母剥开柑橘,精美地仿若一副流动的画。

    橘子瓣细致地摆在瓷盘,老夫人开始还在发呆,后来尝了两瓣酸酸甜甜的橘子,茫茫然不话。

    “不是人老了,心会变软吗?”

    清和往嘴边塞了一瓣柑橘,很酸。

    她忍着酸味儿咽下去,轻笑:“看来是骗人的。我去喊清宴,清宴懂得怎么逗您笑。”

    转身离开之际她听到老夫人含糊不清地喊着孙子的名,心尖不清是酸是苦又或者是难言的解脱。

    烟花飞到高空,彭!炸开一朵大大的花,她抬头望向绚烂迷人、只求刹那灿烂的花儿,释然一笑。

    “姐。”

    姐弟俩难得有机会并肩立在走廊,清和浅浅应了声,歪头细细看他稍微褪去青涩的面部轮廓:“新年好。”

    “新年好。”

    “多吃点,书院饭食不好吗?”

    “很好,可能是读书太累,我远没长姐聪明,那些晦涩文章,如何都做不到一看就明,触类旁通。”

    清和眼底倒映璀璨烟花的影,嗓音柔和:“在书院开心吗?”

    沈清宴沉默半晌:“开心。”

    总比在家开心。在家有不清的烦恼,去到外面,天高云阔。

    “那就为你的‘开心’努力罢。”

    “嗯!”

    “你看,风筝飞过墙来了。”

    清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见一只画着长耳朵的兔子飞到沈家院来。

    一墙之隔,池家。

    池蘅热切地支使她大哥:“高点,高点大哥,再高点,低了婉婉看不见!”

    她腰伤没完全好,家里众人舍不得要她动弹,年三十放风筝的事落到大公子池英身上,池英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风筝放上天,累得额头冒汗,心道:风筝放这么高,沈姑娘得多眼瞎才看不见?

    长耳的兔子风筝清和看得清清楚楚,左边耳朵写着‘开开心心’,右边耳朵写着‘欢欢喜喜’,横批:‘记得想我’。

    她腹诽:幼稚不幼稚啊!

    却还是被这幼稚的把戏哄得所有愁烦都放飞。

    不一样了。

    阿姐变得不一样了。

    沈清宴站在身侧看她笑靥温柔,眼角眉梢洋溢喜气,那是除池哥哥以外所有人给不了的,舒心、满足、独一无二的偏宠。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

    沈清宴既为她感到快乐的同时,也感到浓浓的失落。

    清和不再与他闲聊,身披大氅站在庭院看风筝。长耳兔子画得惟妙惟肖,像极了阿池。

    年三十的晚上,家家户户守岁,池蘅掐算着时间隔着高墙扯着嗓子喊,一声声的“清和姐姐新年好”,热热闹闹地填补清和孤寂的内心世界,滚烫的安全感充满心房。

    而后新年的钟声响起,轰轰烈烈。

    烟花齐鸣,人间好拥挤。

    ……

    过了春节,便是清和二十岁生辰。

    二十岁未出嫁的姑娘在运朝算得上老姑娘,沈延恩为了女儿前往宫里求旨意,被赵潜拿话挡了回来。

    “婚期哪能随意定?两府婚事务必要请钦天监找个良辰吉日,此事由他们去定,你我君臣今日相聚,不谈这些,不谈这些。爱卿,快来,帮朕选选给皇儿起的名……”

    皇后过不久就要临盆,且传出风声来,这一胎定是皇子。容道长乃【龙门】中人,极擅‘断阴阳’,从容越与陛下笃定此胎是子非女,赵潜的心无比畅快。

    他一子一女都是皇后生的,而今人到中年上天再赐他一个儿子,可谓双重之喜。

    生下来便是嫡次子,皇室不仅有太子,还有未出生的二皇子,赵潜近日都春风明朗,对这还在肚子里的孩儿满怀期待。

    沈延恩请恩旨不成,被拉着选了半个时辰名。

    走出宫门,迈进马车,镇国大将军在人前毫无破绽的冷面有了一丝裂缝。

    陛下不愿见两府联姻,他连给女儿一个惊喜都做不到。

    名……

    清和的名是阿眉怀她的时候起的。

    她最大的愿望是有个性情温婉,美好地任谁见了都会喜欢的孩子。

    至于‘清和’二字,取的是‘海晏河清,岁丰时和’之意。

    这是他们夫妻二人对这世道衷心的祈盼。

    婉婉的对,枉他是守护边疆受人敬重的镇国大将军,半生浑噩,至亲至爱皆已负尽。

    回到沈家,从管家口中得知姐搬回【绣春别苑】,沈延恩面色发白,派人给别苑送去生辰贺礼,头也不回地往祠堂走。

    对着发妻灵位,沈大将军跪地不言。

    烛火寂静,漫长的沉默,一声“阿眉”艰涩滑出喉咙……

    别苑。

    生辰贺礼堆作山高,且不其他人家送来的礼,光柱国将军府一家就占了这里面的一半。

    礼单拉得长,清和随意看了眼,兴致缺缺。

    她刚祭拜完阿娘,心情不算很好。

    怕她一个人闷出内伤,柳瑟捧着礼单念给她听。

    除却各世家礼尚往来的寒暄贺喜,行楼姨母也送了礼物来,是一箱子扔到江湖能引起多少人拚杀争夺的利器。

    云游在外行踪莫定的师父也委托【贵兴镖局】送来一箱机关暗器。

    该这二人不愧是同门,给人送生辰礼送的全是杀.人的玩意。

    她有几年没见过师父了。

    清和怅然地想:若她也像一样,纵情山水,逍遥自在该多好?她指尖拈着棠九师父送给她的最新机关图,心思一动:师父常年在外漂泊,是在躲什么人吗?

    道山四美的关系可真复杂。

    她胡乱想了想,唇角微弯:她与阿池缘分不浅,阿池的师父和她的师父亦为同门,她侧耳细听,果不其然,苏戒前辈同样为她准备了一份贺礼。

    夹在诸多精贵的贺礼当中。

    一坛酒、十几张精心制作的人.皮面具、十几瓶穿肠毒.药。

    她哑然失笑。

    师姐妹四人里面还是大师伯最为靠谱,瞧瞧前几个送的,可了劲儿地唆使她做坏事。

    姜煋为她送来的,是一块仿制的猫脸玉牌,饶是不晓得用处,佩戴腰间做装饰也别有意趣。

    有意思的是,贵妃娘娘和大师伯的礼是装在一个盒子送来的。

    薛泠送她一卷甚为精美的春.宫图,一本《论女子如何在床榻养腰护腰秘籍》。

    她敢送,清和就敢看。

    光天化日沈姑娘意态倦懒翻开那本私家秘籍,看完颇有收获。

    她眼微眯,大师伯和薛贵妃……

    天南地北相差甚大的两人凑在一块儿,她啧啧称奇,原来薛贵妃喜欢大师伯那样的。

    啧。

    道门翘楚对上媚色妖妃,真真是风流孽债。

    难怪贵妃娘娘对养腰护腰深有研究。

    姜煋到底是长辈,她不好多想,但有些事不多想只稍微想想一些真相便已从细枝末节显露端倪。

    她忽然又觉得没意思。

    简单试了试姨母送来的短箭和师父送来的机关兔,清和屈指一扣拨弄‘兔子’后腿,三丈之远,利箭穿透木头人眉心。

    她眉轻佻,便见梨花木人霎时四分五裂。

    木屑飘飞,柳琴柳瑟喉咙微动,往下吞咽一口唾沫,胳膊起了密密麻麻细皮疙瘩。

    她拾起十几张人.皮面具的其中一张戴在脸上,瞬息改换形容,她目色沁凉,幽幽一叹:阿娘的忌日,她好想杀.人啊。

    这念头愈发强烈,她想起身在谢家被幽禁的另一位姨母。

    蹙眉烦躁地想:谢折枝为何还不死?

    柳琴柳瑟感受到那股森凉的杀意,噤声不敢劝。

    姐每逢夫人忌日,心情总是阴晴不定。以往有将军陪着尚可,眼下她偏冷着将军,不允许人来见……

    金铃晃动,清和闭眼晃出一串串清响。

    声音穿透力强,一身白衣的将军脸戴白虎面具急慌慌翻过别苑道道高墙趴在窗外:“怎么了怎么了?怎么金铃响了?”

    清和别扭轻哼,唇瓣上扬,抑扬顿挫:“诈你。”

    太心烦了,迟迟不见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