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伴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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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敢让三朝老臣的宋傲去死,大监却不敢如实将这话禀明。他颤巍巍地着摆子走出来,内侍们见了无人敢笑。

    有何好笑的?

    伴君如伴虎。

    若这虎是头脑清醒的虎,那还好。

    万一这虎疯了,病了,狂了,利爪之下,谁又能幸免?

    五月的太阳算不得灼热,顶在头顶,宋老御史额头冒汗,挺直的上身摇摇晃晃,为人祖父的年纪,两鬓斑白,若非身为运朝臣,至少也是子孙绕膝的安乐美满。

    大监于心不忍。

    “宋大人,您快回去罢,别跪了。”

    “陛下……”老御史嘴唇干燥,声音嘶哑:“陛下还是不想见老臣?”

    岂止是不想见你,是想要你死啊老大人。

    “二皇子刚逝,大人们切莫再往火上浇油了。”

    出于私心他劝一句。

    也只能劝这一句。

    言官有监察之责,朝臣犯错,当直言不讳,帝王犯错,更要秉持忠义而言。

    言官有言官的不易,御前太监有太监的不易,做到大监这份上,最明白什么话该什么话不该,什么话是挑着时候。

    眼下这时机他真怕这群老臣听不进劝,把自个命作没了。

    人有一死,死得其所才好啊。

    胳膊扭不过大腿,君心似铁,哪有转圜的余地?

    陛下疼二皇子疼到了骨子里,二皇子夭折,陛下晕倒醒来,行事是愈发没有顾忌了。

    宋老御史脸色惨白,被手疾眼快的大监扶稳,大监无奈道:“大人,您要顾念身子啊……”

    几个月前才在金銮殿以额叩地,伤刚养好,又跪在殿外几个时辰,莫一把年纪,换了年轻人来这般折腾也忍不住叫苦。

    宋傲浑浊的双目布满怆然:“罢了,罢了。”

    一帮子忧国忧民的老臣在夕阳下拖着佝偻的背影渐行渐远,大监不禁扼腕。

    “太荒唐了,这也太荒唐了!”

    池蘅方从边防大营回来,没回家,先来别苑喝杯茶。

    茶水正温,她端起茶杯仰头咕咚喝下半杯,杯子放下,她一抹唇角:

    “全国为皇后、二皇子举哀,姐姐是没看见,外面到处是官兵,挨家挨户检查人们有没有服丧,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她指着自己胸前素淡的白衣:“瞧见没,上面发下来的,军服都不让穿了!服丧三年,禁止嫁娶,呵!好大的动静,先皇驾鹤西去的阵仗都没这么大,我看陛下当真是魔怔了!”

    骂完她无力地靠在椅背,手指扶额,迎上未婚妻宠溺迁就的目光,轻声一叹:“憋狠了,我也就只在你这发发牢骚,在外没敢乱。

    “不过我不,保不齐旁人,禁止嫁娶此事甚大,总有忍不住的。

    “那些书生,书也不读了就跪在宫门外,我远看了眼,许是人多势众那些侍卫没敢赶人,不过退一万步,陛下这是人干事?”

    照这样玩,迟早要完蛋!

    她气鼓鼓的,清和凑近了,玉手贴在她心口为她顺气,轻一下重一下,光明正大占便宜。

    池蘅被她耍流氓的‘顺气法’逗得一笑,再大的气都被那只手抚没了。

    她按住那只纤纤玉手,眼底情丝缠绕:“多摸两下,舒服着呢。”

    清和远山眉轻抬,从善如流:“此事对我们影响不大。”

    池蘅睁开眼:“怎么?”

    “我嫁不嫁,你娶不娶,我们不照样顺心意行?名分而已,你在心里给了我,那也是给。”

    “可是太委屈姐姐了。”

    “这算哪门子委屈?”她指尖抵在将军胸口:“你这,和我这,不是一样的么?”

    都是女子,都一样,哪来的委屈?

    池蘅懂她的意思,她嘿嘿笑开,故意装作不懂,眉眼促狭:“咱们这儿可不一样。”

    她眼神瞟过清和翘而圆的巍巍‘玉山’,好不正经道:“姐姐这儿,可比我丰润多了。”

    她张嘴就犯浑,挨了清和一顿。

    挠痒痒似的,正应了那四字:情骂俏。

    “和你正经的呢。”

    池蘅赶紧收敛嬉笑,正襟危坐:“好婉婉,你,我听着呢。”

    “依我看,陛下是不算藏着掖着了,以后你当谨言慎行,莫要被人抓住把柄。

    “再有,在军营好好和人相处,你我的爹爹皆为大将军,你至少也不能做得比我们两位爹爹差了。

    “需知失道寡助,得道多助,陛下作他的,你做你的。

    “要想安身立命创下一番基业,不吃苦头不行。但我宁愿你少吃一些苦,能用聪明用脑子避开的险事,我盼望你避开,避不开的,你要英勇一些,切莫教人瞧了你。

    “你现在是百夫长,统率百人,鹰山剿匪一事算是立了功,军功姑且攒着,是你的,没人敢夺去。

    “前线不太平,你想早日上战场的心思我能懂,我若有你一半能耐,也想到那战场搏一个大好前程。

    “但你不能就这样去到那随时流血牺牲的地方,你得有自己的亲信,有越多的人甘心为你舍命才行。

    “两军交战,逞的绝不是一人之勇。阿池,你要记住,宁劳心,不劳力。欲成大事,除了当机立断,还要未雨绸缪。”

    她一口气这许多,字字珠玑,池蘅用心记下,笑道:“婉婉对我要求甚高。”

    放眼大运朝,有几个敢大言不惭拿两位大将军当行事的准线?

    她隐约察觉清和晓得了什么,毕竟她爱的婉婉心智超群,总能看人所不能看,思人所不能思。

    胆大,心细,城府之深,更在一些老狐狸之上。

    “阿池,很快你会懂的。”

    清和怜惜地抚摸她白皙的脸。

    所有人都瞒着你是为了让你不被天命所限,等真到那时,不用人,你会懂的。

    依照她的猜测,要不了多久。

    或许池大将军和大师伯等的就是陛下行事疯狂肆无忌惮的契机。

    比之当今陛下,她的阿池若为帝,确实会给万民带来崭新气象。

    不旁的,阿池心如赤子,陛下几辈子都拍马难及。

    但要成为合格的帝王,成为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光有赤子之心还不够。

    她有预感,她的阿池终会在泥土里滚。

    比起天生的赤忱,历经千帆仍能不改其心志的,更符合大师伯的期许。

    而要做成那样,少不了要在红尘泥沼里滚,历经浴血重生般的淬炼。

    沈清和心口一痛。

    她总是走一步想很多步,思来想去,事情尚未发展到那地步,就已然克制不住心疼。

    “婉婉?”

    那双眼睛是何等的纯粹?清和看了又看,眼眶微热。

    她一副要哭的情态,池蘅捉了她微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你可别这样看我,圣人都能被你勾得破戒。”

    清和破涕而笑,牢牢抱住她,四目相对,她气息清雅,音色婉转:“那就破戒好了。”

    她主动送上香吻,将军立时反客为主,边亲边抱她坐在大腿。

    一吻毕,沈姑娘面若桃红,既娇且媚,身子软绵绵地倚在心上人怀里,气儿还没喘匀,侧脸朝某人看去:

    “你了解人性吗?以我对陛下的揣摩,如他这般自私自利病态霸道的人,压抑久了再释放,全国服丧不准嫁娶还是轻的,我怀疑他还有后招……”

    “姐姐……”池蘅掌心托着她后脑,咬字真切:“是我吻.得还不够深吗?姐姐怎么还能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你这样,迷死我算了。”

    她这话分外悦耳,清和笑靥如花:“太深了,然后呢?你要做什么?”

    “弄.你。”池将军环着未婚妻细腰,耳朵、脖颈都红润润的,假装话不是她的一样,笑嘻嘻,面容温和又腼腆。

    清和不以为忤,阿池长大了,不再是孩子,成人间的挑.逗她们都适应良好。

    她趴在将军耳畔和她咬耳朵:“你我都是女子,你就确定是你弄.我,不是我弄.你?”

    别管谁弄谁,池蘅的心都被她撩.拨地厉害。

    一番言语,两人脸皆被羞色晕红。

    ……

    边关。

    圣旨广传运朝各个角落,听闻盛京传来的消息,池英池艾以及一众将领惊得哑口无言。

    这、这不是胡闹吗!

    三年之内禁止嫁娶,此等违逆天理人情的命令,古往今来哪个皇帝敢这样玩?

    赵潜疯了吗?

    “爹,这——”

    池衍抬手制止长子接下来的话。

    这一天,还是来了。

    ……

    赵潜的作死之路仅仅刚开始就引得群情激奋。

    不朝臣那些适龄的子女纷纷等着嫁娶,普通百姓更耽误不起这三年。

    不成婚哪来的孩子?没孩子怎么传宗接代?晚三年?年轻人耽延三年还心急呢,半截子入土且盼着孙儿降生好瞑目的老人愈发叫苦连天。

    陛下为君不体恤黎民艰辛,肆意破坏民生,身在深宫的赵潜也怨恨百姓不体察帝心。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黑袍卫何在!?”

    黑袍卫。

    专属帝王的暗卫组织正式显露人前,如乌云笼罩在臣民头顶。

    陛下启用【黑袍卫】,提拔任用赋俊、严高之流,企图将朝堂变为他一人的‘一言堂’。

    “姐姐猜的果然没错。”

    池蘅脱去外袍换上浅色家居服:“变本加厉的还在后头呢。”

    这是什么?

    苛.政。

    苛.政猛如虎,天子脚下的百姓们走在街上都不敢如往常热热闹闹谈笑,遑论议论朝政?

    人们三缄其口,生怕像昨儿个被午门斩首的大臣,就因在家中抱怨几句,被【黑袍卫】逮着,翌日上报给帝王,落得凄凉下场。

    安平了多少年,大运朝内忧外患的不安定因素轰得爆发出来,得臣民措手不及。

    在此之前,谁能想到一国内部最大的隐患不是天灾,而是带来人祸喜怒无常的帝王?

    忠君的臣子日日跪在宫门祈求君王回心转意,赵潜的暴戾一日甚过一日,满朝文武,胆的夹起尾巴做人,胆大的只能一次次苦口婆心相劝。

    接到边关传来的密信,池夫人刚彻查了一遍府中下人。

    信封拆开,看到夫君熟悉的字迹,她心稍稍安稳。

    字迹遒劲稳重,看来是没受伤。

    白纸黑字一目十行看完,她心生疑惑,然而夫君的话她向来都肯听,即便疑惑,也按照池衍的吩咐秘密囤积药材。

    ‘重生’一太过玄妙,出来只会草惊蛇。池衍连枕边人都瞒着,怕的就是天机反噬。

    万一这事不能呢。

    他不能直白地表明前世经历,却忍不住在危机到来前提醒自家夫人。

    他素来信重自己的发妻。

    池夫人的所作所为也没令他失望。

    耗时两月,大量的药材兜兜转转分散囤积在各处。

    七月,距离盛京八百里外的云城四处有人散播‘今夜子时地动’的骇人讯息,闹得人心惶惶。

    等当地官府去查,那些人滑不溜手,一早跑没影。

    此事被编成童都会唱的歌谣,唱得多了,也有一部分人连夜逃出云城。

    当晚,沙漏刚到子时,云城发生建朝以来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的地动。

    远在边关的池大将军一颗心掰成三瓣,忧心忡忡有多少人听了他的‘预警’。

    时也,命也,能做的唯有尽人事。

    似有一只无形的手隐秘推动,云城伤亡惨重,‘天子不仁,致使上苍降祸’的言论在民间越传越广。

    朝堂之上,宋老御史谨守言官之责,恳求陛下下达‘罪己诏’平息民怨的话到一半,一块端砚横空飞来。

    三朝的老臣,被砸得脑袋开花,血溅金銮殿。

    金殿鸦雀无声。

    赵潜眼神狠厉:“还有谁敢让朕下达‘罪己诏’,尽管站出来!”

    诸臣不约而同望向沉默寡言的沈大将军,沈延恩手持笏板,老僧入定一般。

    “大将军有何话?”

    沈延恩依旧是一张冷面:“回陛下,臣并无话。”

    赵潜神色满意,声调扬起:“诸位卿家还有何事启奏?”

    “启奏陛下……”

    大灾之后有大疫,云城乃运朝大城,灾后安抚之事不能置之不理。

    只是这个节骨眼谁前往云城谁就得承受相当的危险——万一余震再来,该当如何?

    “爱卿以为,朕该派谁前去救灾?”

    佞臣严高以溜须拍马,谄媚闻名,之前被压制狠了,好不容易入了陛下的眼,吃饭睡觉都要揣摩今上的心。

    陛下问何人,那就想想陛下最厌恶何人。

    陛下最厌恶的人远在边关领军作战,当朝的镇国大将军身份贵重轻易动不得。

    思绪在脑子里绕了几圈,他悠然出列:“臣以为,柱国大将军之子,池蘅——池矜鲤前去合宜。”

    装聋作哑的沈大将军清淡淡地看了严高两眼,严高硬着头皮道:“池矜鲤有勇有谋……”

    屁个有勇有谋,任他夸出花来,云城也不该是他家女婿去的地方!

    “好!准奏!”

    “……”

    劝阻的话堵在喉咙,沈延恩睫毛低垂,宛若凝霜的眼掠过一抹深沉。

    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