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我心向她
“赵潜固然不敢明目张胆在深宫射杀孩儿……”
池蘅笑容讥讽:“更不敢在日益失去民心的节骨眼教世人晓得这世间当真有第二颗紫微星。
“他要在宫中杀人,若以其他罪名来问罪,孩儿罪不至死。
“倘以‘醉酒之后奸.淫太子妃’兴师问罪,孩儿为求自保少不得要自陈女儿身,女儿身一旦泄露,欺君之罪便能要了池家上下所有人的性命。
“若孩儿不肯承认女儿身,无法自证清白又会落入赵潜设下的圈套。如此,皇室顶多折损一位太子妃,不论女儿是不是女子,罪名、骂名还是咱们池家背。
“就在太子妃为孩儿斟酒的当口,岳父亲至。”
想到赵潜父子当时的脸色,池蘅快意地拍了拍椅子扶手:“真是一无胆魄,二无胸襟,三无眼界格局的当世昏君!”
赵潜如此,百般宠溺教出来的太子又能有多好?
她自个都看明白了,可叹赵拥还没明白赵潜为何要太子妃替她斟酒。
沈大将军亲至,有他护在身前,赵潜自知计谋无法施展,她才得以顺顺利利出宫。
岳父能这般护着她,有一大半是看在婉婉的面子。
运朝已经‘没’了一位柱国大将军,战火纷飞的时节不能再没有镇国大将军。
赵潜想稳坐皇位,还得仰赖沈家,仰赖沈大将军,就不知她走后,昏君会如何试探岳父口风。
……
杯酒撤去,赵拥领着太子妃回到东宫,赵潜与沈延恩一前一后来到御书房。
他上眼药的本事不错,一席话得云里雾里,总能挑起人心中最深的疑惑和最在意的那点。
之所以敢和沈延恩挑明池蘅的女帝命格,赌的便是他不会放任爱重的女儿嫁给一个女子!
“沈爱卿,莫要被人骗了还蒙在鼓里,从而失去最珍贵的宝贝。朕看池家子,不妥。”
走出宫门,外面阳光照耀一地的碎雪,那些暗示性的话言犹在耳,事关唯一的女儿,沈大将军拧眉冷淡地回到将军府,吩咐下人:“去寻姐来。”
……
三言两语道尽险情,密室之内烛火通明。
池夫人脸色阴晴不定,想来是被陛下所举恶心的不轻,她幽幽一叹:“这人啊,年轻时看着还好……”
“再是看着好,骨子里也是坏的。”清和柔声道:“太子妃何其无辜?”
“总之这两父子都不是东西。”
“嗯,畜生。”
“……”一下没了池蘅插嘴的份儿,听着阿娘和婉婉臭骂赵氏父子,她心里莫名酸爽,像是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酸片汤。
酸酸爽爽。
她现下忙着积蓄实力,没工夫搭理赵潜,且等他自个把自个作死,实在忍不得了,池蘅心想:我一定得给他来一刀。
握住【挽星】的手暗暗收紧,清和余光瞥了眼,池蘅扬眉冲她灿笑。
这一笑,眉眼哪还有狠厉杀气?
尽是柔善乖巧,春风洋溢。
她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有了两副面孔,清和勾唇,若非碍着池夫人在这,真想抱抱她,再亲亲她。
池夫人看着她二人眉来眼去,末了清咳一声,正色道:“阿蘅,你爹爹来信了。”
“爹爹来信了?!”池蘅急忙站起身:“阿娘,信呢?”
“在这。”池夫人从怀里掏出那封来之不易的书信:“信是姜道长半月前送来的。
“你不在盛京的这一年,赵潜过得自在,他自在了,百姓不自在,咱们盛京太平锦绣看起来还好,在外想必你早就见到了,民间反他的呼声越来越高。
“但还是有大批守旧派不认女帝,不信天命,誓死捍卫赵氏。
“岭南义军规模扩大,还没到必要时候你爹不能露面,这都是你将来的保障,阿蘅。”
池蘅一目十行看下去,倏尔抬眸:“娘,爹派大哥暗中保护我?”
池夫人爱怜地摸了摸她发红的脸,笑:“总是被刺杀,你爹不放心你。你大哥英勇,可做你危急关头用来御敌的刀。”
慈父兄长的一片拳拳爱护之心,池蘅感动地热泪盈眶——一年了,这是她第一次收到爹爹的信。
得知他们都好,她眨眨眼睛,泪意被逼回:“我会克制住自己的性子,不冲动,不胡来。赵家父子,反正迟早有一日会死在我手上。”
“是这个理儿。成大事者,当能屈能伸。”
走出密室,池蘅拉着清和的手,面上恢复常态。
管家来报:“夫人,将军,隔壁沈大将军催少夫人回去。”
还未正式成婚,池家亲信只在私底下称呼清和“少夫人”。
清和早有准备,面容平静:“知道了。”
池蘅担心是赵潜那厮了什么。
“放心,一切有我。”
“不带我一起去吗?”
以婉婉的性子对上冷冰冰的沈大将军,保不齐是针尖对麦芒。
“你去做甚?我一人足矣。”清和轻拍她手背,怕她不放人,耐心哄道:“听话,今夜我来陪你。”
池将军脸皮顿红。
池夫人别开脸只当自己聋了,纵使猜到以自家女儿好色的性子肯定没少往人家姑娘身上占便宜,可这倒好,她这儿媳更是个敢敢做的。
从这点来看,两人还真是天作之合。
一旁的老管家脸红地不知所措。
柳琴柳瑟暗自兴奋——终于也有人体会她们的不易了。
池蘅顶着一张发红的俏脸:“我、我送送你。”
清和捂唇曼笑:“这么几步的路,还怕我走丢?”她深深地凝视池蘅那双眼:“等我回来。”
她利落转身,柳琴柳瑟一左一右为她开路。
这一去,父女俩势必要摊牌了。
她杵在这都要成一块‘望妻石’,池夫人见了趣两句。
两家相邻,她与沈延恩二十几年的交情,了解那位大将军是怎样冷硬的脾性。
当初谢折眉故去,沈老夫人以死威逼儿子迎娶怀了沈家种的谢折枝进门,场面闹得要生要死,可谓难看。
拗不过亲娘,沈延恩娶是娶了,之后却与亲娘置气,丢下一大家子去很远的地方护卫疆土。
不他此举是否负责,单从这点来看,他脾性硬是真的。
池蘅愁上心头,恨不能再如少时那般去趴沈家墙.头。
可她已非少时了。
“慢慢等罢。”池夫人道:“要相信清和。”
“我自是信她,她那么有本事……”
可有本事,不代表不会疼。
与亲人的言语对撞,永远没有真正意义的毫发无伤。
一墙之隔。
镇国大将军府。
沈大将军身在正堂,严阵以待。
“大将军,姐回来了。”
“都下去,没我的允许,谁也不准靠近。”
“是!”
管家领着下人鱼贯而出,擦肩而过时朝清和恭恭敬敬行礼。
“你们也下去罢。”
“是,姐。”
柳琴柳瑟应声退去,没走多远,规规矩矩守在门外。
“女儿见过爹爹。”清和温声俯身,周全了为人女儿的礼数。
沈延恩定定地看她两眼,以手推茶:“坐。”
清和看向滚滚冒着热气的茶碗,淡笑,从善如流:“多谢爹爹。”
父女二人行事皆讲究滴水不漏,沈延恩手握兵权到如今赵潜想稳坐皇位还得仰赖他,这是他的本事。他的冷面一向是他的保护色,除非他想,没人能看透他在想什么。
从前最了解他的人是谢折眉,可谢折眉魂归九泉,她一去,沈延恩失去的不仅是挚爱,还是难求的知己。
他再不愿将真实的自己袒露人前。
只是这次……
他眉梢流露出一分难以察觉的脆弱——他的女儿,瞒了她不止一二事。
“陛下为何要杀阿蘅?池衍父子三人的死还不能填平陛下心中对池家的忌惮?
“阿蘅羽翼未丰,此次活捉耶律赤心,于国有功。于三军阵前屡次挫伤敌军主帅耶律赤诚威风,此为大功!清和,你猜为父今日撞见了何事?”
“不外乎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沈延恩被气笑:“你果然是知道的。”
他目色一凛,隐有戒备:“你跟爹爹来。”
来到沈家建造的地下密室,清和环顾左右,对她的爹爹又有了两分全新的认识。
烛火幽暗,沈延恩大马金刀坐在石椅:“池蘅,究竟是谁?”
以至于到了携带军功而归都要被陛下不惜大费周章也要定罪的地步!
他不仅仅是池家子这样简单。
沈延恩目光灼灼,心底生出大片无奈:“婉婉,到了此时,你还不肯和为父真话吗?你喜欢他,可以!为父既能护住他一次,就能护住他第二次!
“有爹在,他这辈子都会只有你一个女人,你们到底瞒了爹爹何事?池蘅,他是谁?”
清和在密室的一角看到了阿娘生前最喜欢的兔子灯,她走上前,想用指腹拂去灯上灰尘,竟没想兔子灯纤尘不染。
她心下的某个角落忽然塌陷,再开口言语里的锋芒软化不少:“爹爹不妨猜猜?”
“莫非……他是前朝余孽?”
“不对。”她摇摇头。
沈延恩也跟着摇头:“以池衍夫妻对阿蘅的疼爱,这若不是亲生孩子,怎能至此……”
不是前朝余孽,那又是谁?
能令陛下不惜背负灭杀将门之后的恶果,都要处之而后快?
他实在猜不透。
或许,是不敢想。
清和将兔子灯捧在怀,亲昵地抚过兔子的两只耳朵,满目柔情:
“她是上苍降下的第二颗紫微星,是赵氏父子的死敌,是往后坐在皇位为万民带来福祉的君王。所以,赵潜不惜一切代价都想杀她。”
“帝星!?你阿蘅是帝星?”沈延恩震惊当场。
“十八年前,盛京忽生异象,天象示警,天有二星。同为帝星,一星晦,一星明,注定相杀。可叹赵潜不思反省一意孤行,他的昏庸,爹爹也看到了。”
清和歪头看他:“我心向她,爹爹呢?”
“你心向他……”
沈大将军低声喃喃,面色倏然惊变:“阿蘅是女子?她是女子又怎会和你——”
质问声戛然而止。
藉着幽幽的烛火,他总算看清女儿冷静到冰寒的双眸:“两情相悦,为何不能?”
“两情相悦?”沈延恩气急问道:“你与她到了哪种地步?!”
似是听到有趣的笑话,她动作轻柔地放下兔子灯,掀唇慢语:“肌肤相亲,水.乳.交融。今晚,女儿还要同她相会,与她共枕一榻,耳鬓厮磨。”
号令三军的沈大将军一时不知该为哪句话感到震惊。
这就是他的女儿?
这竟是他的女儿??
他气得胡子乱颤,英俊的面容闪过沉沉的痛苦和羞于启齿的狼狈:“你……你……”
他眼前发黑,手死死撑在扶手。
“女儿不孝,未能按照爹爹所想去活。”
清和敛衣跪地,声如玉碎:“然我这一生,苦痛良多,寿数不可比之常人,阿池疼我爱我,是我之福分,我亦疼她爱她,不能没有她。
“曾有高人言,女儿之命皆系于她身,我想也是。爹爹若想女儿死,便直接提刀冲到池家杀了她罢。这样,黄泉路上,我俩都有伴儿。”
她跪地等待良久,跪得膝盖发僵发疼,地砖的冷渗入骨髓,她脸色霜白,身子颤抖。
沈延恩见状一顿心疼,直欲扶她起身。
便听她沉静开口:“女儿跪不住了,爹爹若下不了手,权当不知情罢。”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身子羸弱不堪,沈延恩心里既苦且疼,不知如何训斥,如何劝慰。
他甚而在想,若阿眉还在,她会如何?
她可会同意女儿和一个身具天命的女子暧.昧纠缠?
“你要去哪儿?”
清和步子一顿,头也没回:“我去找她。”
沈延恩心口发堵,刹那竟也忘了池蘅是女子这回事,寒声道:“你竟上赶着被人欺负么?”
“怎就成我上赶着被欺负?我巴巴跑去欺负她还不成?”
“……”
一物降一物,在外沈大将军一张冷面能吓退不少人,可对着谈笑晏晏苍白病弱,心性一点不弱于他的女儿,沈延恩哑口无言,一败再败。
出了密室,眼睁睁看着女儿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他心猛地提起来,后悔要她跪在那许久。
“婉婉!”
墙后面,池蘅站在梯子心差点从嗓子眼飞出去。
闻声看到她担忧的白脸,沈延恩咬牙切齿。
一想到是这么个‘祸害’勾.引了他家女儿,他恨得牙痒,恨恨骂了声“兔崽子”。
又见险些栽倒的女儿提着裙角脚步轻快地朝她跑过去,恍如奔赴人世间所有能想到的美好前程,他心下一痛。
池蘅被岳父大人狠瞪了眼,吓得神魂大冒。
然而瞧见朝她跑来的沈婉婉,胆气再度回到她身体,越过那道墙,手脚麻利地当着沈大将军的面抱起媳妇就跑。
清和被她抱着,窝在她怀里笑得天真肆意。
她最后望了眼伫立后院面沉如水的爹爹,眸色同样一沉,干干脆脆在池蘅脸颊落下一吻。
风吹白梅,空气浸满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