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谓我何求
清和一宿没睡好,早起卷着锦被坐在床榻,冷着张脸,恹恹的。
柳琴柳瑟捧着要穿的衣物守在床侧,紫金香炉里袅袅飘着清清淡淡的安神香。
梦境内荡开的血色渐渐褪去,清和眼睫低垂,眉心裹着一缕烦躁:“大军还未入城吗?”
她似是喃喃低语,柳瑟心觑了她一眼:“昨日未到,今日总该到了。”
想着今日就能见到阿池,她一颗心略略安定下来,唇畔扬起浅浅的笑,手臂从被衾伸出,琴瑟二人连忙服侍她起床更衣。
简单用过早食,清和系好大氅带子,有意无意地瞥向安静无言的谢行楼:“姨母,我去接她回来。”
她本不必这句,然而还是了。
谢行楼施施然起身,轻掸衣袖:“我和你一起去。”
柳瑟让开位置落后两人几步,清和扶着姨母细瘦的臂:“姨母,阿池会回来的,对罢?”
“对。”
会回来,只不过会很晚回来。
“姨母。”
她忽然驻足,语气忐忑:“大师伯呢,她去哪了?”
谢行楼注视她苍白如雪的脸颊,心头划过一抹不忍,笑着宽慰她:“婉婉,莫要多思多虑。”
清和心一沉:大师伯昨夜果然走了。
听闻大军今日入城,城门口围着不少百姓,易容后的薛泠和谢行楼一左一右护在清和身畔,池夫人迫不及待地想尽早看到女儿,守在离城门最近的地方翘首以待。
巳初,太阳逐渐高升,征伐狄戎的大军荣耀归来。
城楼之上,‘赵拥’一袭龙袍,身边簇拥着臣子,纷纷举目看向不远处。
整齐有序的兵甲声入耳,士兵们脸上隐隐约约挂着没法言的丧气,走在前头的白马马背上空无一人。
看不见一心所等的那人,清和唇色冷白,梦境内涌现的血腥画面霎时充斥脑海。
“心!”薛泠及时扶稳她。
谢行楼神思不属,窥破天机的那双眼幽深如潭不知在想什么。
没见到英武俊俏一眼能引起人忌惮的年轻将军,‘赵拥’歪头看向身侧的严高。
严高声道:“陛下,没看见池将军的人影啊。”
假天子登时了然——池蘅果然未归。
孙逐日翻身下马,与诸将先行遥拜站在城楼的君王,而后取出那柄锋芒毕露的唐刀,双手捧至池夫人与沈姑娘身前,屈膝跪地,不发一言。
全军上下悲戚沉默,更有甚者低头啜泣。
张二克制不住心头悲痛:“将军、将军被豺狼吃了!”
一语哗然!
吴有用一巴掌拍在张二后脑:“胡什么呢!将军、将军才没有——”
语未尽,五大三粗的汉子眼眶竟已泛红。
噩耗忽来,池夫人拿出当家主母的威严,沉声问道:“孙将军,我儿究竟如何了?”
孙逐日顶着莫大的压力抬头,强忍痛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清。
他们确实没亲眼见到将军身陨,可等他们被神秘人引去城郊桃花林,看见十几头豺狼围着一具早就辨不出模样的尸体吞吃。
血肉模糊,吃得只剩下骨头。
然后将军不见了。
掘地三尺搜寻,只找到一匹马、一把刀,马背染血,刀刃亦染血。
找不到人,所以才有张二那句“将军被豺狼吃了”的误传。
误传归误传,可还有什么事能令为将者连身.下的马和手里的刀都能舍弃?
池将军八成是遇害了。
民众悲伤,一时哭声渐大。
清和听不清他们在什么、哭什么,手颤抖着接过孙逐日献上来的【挽星】,她病还没好,身骨孱弱,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稳稳地将重量不轻的唐刀握在掌心。
-刀,是用来保护心爱之人的。
-刀在人在,好婉婉,我的刀就是我的命,我把我的命送你,你可得好生待我……
言犹在耳,这话的人又在哪呢?
抬眸望去天穹之下满目寂寥,悲意滚滚而至,清和一口血雾喷出。
那年的深秋,是红色的。
……
秋去冬来,腊月,大雪覆盖整座盛京城。
池蘅三月未归,百姓们不得不默认池家最后一位儿郎英年早逝的凄凉结局。
因找不到池将军尸身,将士们自发为池蘅建造衣冠冢,将其盔甲、几件衣物埋葬其中,日日皆有人前来叩拜。
腊月二十七,朝廷的赏赐下来,追封池蘅正一品护国大将军,其画像列入功臣阁,尊享太庙。
赐池家黄金万两、良田千亩作为抚恤,又以‘人死不能复生’为由,解除池沈两家婚约。
绣春别苑。
清和缠绵病榻多日,期间寒毒发作三回。
饶是池英避开皇室安排的眼线将【一念丹】捧在她眼前,她竟看也不看,硬生生地熬,熬得面容憔悴,剩下一把嶙峋清骨。
新制的衣衫尺寸本就改,穿在她身上还是大了许多。
柳瑟低头伺候她穿衣,末了哭出声:“姐何必自苦?身子好歹是自己的啊!”
清和置若罔闻,由着她哭,似是惊奇为何她有那么多的泪可以流,而自己却一滴眼泪都没有。
她茫茫然看着柳瑟,灵魂恍若飘到半空,人冷冷的,连月来哭不出,也笑不出,看人的眼神透着从骨缝里迸出来的寒,再没了素日春风般的柔软和善。
“哭够没?”她嗓音清泠泠的:“哭够了,去请人来。”
她没请谁,柳瑟擦干眼泪,忙不迭地请了‘改头换面’的池大公子来。
池英手上握着妹妹以性命交托的寒玉匣,日夜守着、护着,从不教第二人碰。
一月前沈姑娘寒毒发作最凶险的那回,他总算以‘池家家仆’的身份光明正大进到这别苑,见到瘦骨伶仃的沈姑娘,心底对她既恨且怜。
恨她有让阿蘅为之去死的魅力,也怜她红颜遭天妒,饱受寒毒之苦。
那次献药未成,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此次再来,池英对她没了恨,唯有怜。
他与池蘅骨肉同胞,自是明白她所求为何——无非是心上人长乐无忧,长命百岁罢了。
“你们都下去。”
琴、瑟面面相觑,不敢违逆她的意,带着下人鱼贯而出,如以往般守在门扇两侧。
房间一时静默无声。
池英到底是男子,面对妹妹钟情之人亲近不得,亦远离不得。
池蘅因他晚来而遇难,他将罪责全然归在己身,自责懊悔,下定决心阿蘅一日未归便一日替她暗中守着心上人。
“池大哥。”
“沈姑娘。”池英艰涩开口:“这是阿蘅送你的。”
寒玉匣被捧在清和眼前,她终于肯正视这害了池蘅性命的物什。
匣子开,看清里面妥善安置的丹药,看清丹药上独属于【药谷】的纹样,她轻扯唇角:“一、念、丹。”
心口破了一个洞,冷风灌进来,她音色清寒:“池大哥,和我阿池罢。”
当日之事池英早在亲娘那里复述三五遍,池夫人固然不信女儿会死,但长子的话又容不得她不信。
池英双手颤抖,眼前似乎划过当日见过的血色,他语无伦次,痛悔至极:“我去时,已经晚了……
“是谢折枝,我看到谢折枝的尸身,那会她的尸身还没被豺狼破坏……
“阿蘅受伤很重,一刀穿胸,胸前流着血,手脚也在流血,她从马背摔下来,求我将这药送给你。
“你身中寒毒一直是她心头难以割舍的心事,她比谁都想你好,你是知道的。”
“她还什么?”
“没了……”池英喉咙微哽。
清和指间拈着那枚解药,以她的聪明很快在脑海补全谢折枝是如何凭这药将阿池一步步逼向绝路。
谢折枝杀不了她。
狄戎的兵马践踏不了她。
赵拥奈何不了她。
是那个傻子心甘情愿为她吃苦受罪。
机关算计,百密一疏。沈清和心口钝疼,直视池英双眼:“她人在何处?”
单凭她对阿蘅的情,池英也不想骗她。
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他如实道:“我去晚了,她将药交给我话未完脉息已绝。有位身穿青衣的道人抢走了她,我拦不住。”
“脉息已绝……”
“沈姑娘!”
清和扶在桌角,背对着他,喉咙像是塞了一团棉花。
“你走罢,我不需要你陪。池大哥去陪李姑娘罢。阿池早想看到大哥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了。”
她一口气了很多,池英白着脸退出房门。
等他走了,清和盯着泛着药香圆滚滚的解药,两行泪不声不响淌下,滑过脸颊,悬在尖尖的下颌,脆弱无助地碎在地面。
连同那颗被人焐热的心,也跟着碎了。
她还是不肯相信池蘅就此命陨,却在陛下下旨为两府婚约解除的当日主动为‘未婚夫’服丧。
雪白的丧服穿在她身,冷俏冰寒,裹着纤弱的身子无端地惹人心疼。
绣春别苑门前挂起白灯笼,腊月的风吹起,送走如春风和煦如春阳灿烂的池将军。
衣冠冢前。
清和身披厚重的大氅拍开酒封,酒气四溢散在冷厉的长风,她笑了笑。
瞧见她笑,也曾撞见她哭,柳瑟心情复杂,只觉心内悲伤难过无以言表。
先前姐忍着,捱着,如今她不忍、不捱,会会笑了,甚而为将军穿上那身素白的丧服,可这样的姐,看起来更深沉了。
“没有谁能废去你我的婚约,世人不能,皇权也不能。
“在他们眼里,我不再是你的妻,可我偏要为你服丧。你不在这一日,我就为你当一日的未亡人,守着你的碑,守着池家。”
清和指尖拂过冰冷的墓碑,笑靥温柔:“我等你,你回来可好?回来我陪你喝酒,做一切有趣的事……”
柳琴柳瑟闻言泪湿衣襟,三个月,整整三个月,朝野上下不分军民都在没日没夜搜寻将军的下落,结果可想而知。
醇香的酒水入喉,清和在衣冠冢前醉得一塌糊涂,冷风刮过她沾满泪痕的脸,她清减地一阵风都能吹垮。
“你回来,回来可好?”
“你回来……”
“回来看看我……”
她沉沉醉去。
……
年三十,家家户户喜庆团圆的日子,别苑冷冷清清。
再没了那个明媚动人的将军穿过走廊翻过窗户眉眼含情地望着人笑。
关在金丝笼里的鹦鹉红偶尔一声“阿池”“阿池”都能惹得主子红了眼眶。
病还未好的清和搬回镇国将军府,日日歇在【绣春院】隔窗瞅着那堵墙发愣,似是不知何时就会有人趴在墙头喊她“婉婉”“婉婉”。
睹物思人,任由看不见的刀子一刀刀往心上割。
-姐姐,你看这是何物?
-是我想出来的好玩意,此铃声音传播范围比寻常铃铛广,以后需要我了,姐姐摇摇铃铛,我听见了,走着爬着都会赶过来。
金铃阵阵,良久,无人应。
清和怔怔听着铃响,纤瘦的腰肢别着一把鸡翅木造的唐刀,是昔年订婚宴上池蘅送予她的定情信物。
“你过要保护我,过摇动这金铃你会来……
“阿池,你言而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