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美人如香
燕回时,三月春。
熬过那个苍凉冷寂的寒冬,清和与薛泠日日在【炼药房】钻研【一念丹】的药理。
三月三,天气回暖,寒毒深夜突发来势汹汹,在池夫人与谢姨母连番哄劝下,清和终肯服下池蘅为她换来的解药。
毒素清除一身轻,又在各式各样山珍海味滋补下气色恢复红润。
毒解了,脸不再是十年如一日的苍白,初初有了健康的体魄,只是整个人愈发沉静。
宛若平静无波的水面,深处的暗涌无人知。
清和不敢闲下来,身体养好便开始东奔西跑,就连与她亲近的池夫人有时都不晓得她在忙碌什么。
信州,【红尘楼】分舵。
上交的账册厚厚一摞,清和一身素白,木簪挽发,宽广的衣袖衬得那段皓腕细瘦,长长的狼毫笔被她捏在指间,一目十行,运笔如飞。
运朝将狄戎纳入版图,册封狄戎王为信王,今年春,信王拜入道观潜心修道,半月后,陛下颁布指令,重新划分州府县。
如今大运朝疆域辽阔,三百六十州,下辖一千二百三十四县,尽管龙润这个假天子执意收拢民心,制定种种益民策略,然而天灾不断,各地反民亦不绝。
【红尘楼】发展到今时已经成为岭南义军的另一重保障。
清和从盛京远道而来,视察信州分舵抚民赈灾情况,倒是教她通过厚厚的账本窥到底下人阳奉阴违之举。
大刀阔斧整饬一通,恩威并施、赏罚分明,即便如今没有谢行楼辅佐,她这个楼主也颇得人心。
料理好信州事务,清和带领手下马不停蹄赶往霸州。
霸州年前遭遇雪灾,大雪绵延一口气下了一月有余,此等骇然、异常的天象更给了义军‘反赵’的充分理由。
赵氏德不配位,招致天怒,可怜黎民受难。
这样的话一次不起效果,得多了,很难教人不信。
从年前十月份起,运朝这片国土几乎每隔两月都有灾情爆发,地动、雪灾、瘟疫,百姓苦不堪言。
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流言,直指天灾频繁乃运朝失去福星相助,而那福星,正是大破狄戎王庭的护国大将军——池蘅!
池蘅身死之后,天灾不断,慢慢的竟越来越多的人笃信流言为真。
及至后来官府将散布谣言之人抓起来当众鞭笞一顿,杀鸡儆猴,方平息。
远的不,清和此次前往霸州仍是为赈灾一事。
霸州雪灾止了没多久,入春又爆发旱灾。
正所谓‘阳春三月绿芽出,家家户户种田忙’,种田怎能少得了水?
是故楼主亲自押送水车前来。
起这【红尘楼】,势力之广,遍布运朝各大州府,生意更是广通四海,黑白两道都很吃得开,涉猎范围多到令人咋舌。
按照楼中某位管事所,你可能不了解【红尘楼】,以为它有多神秘,其实生活的方方面面多有【红尘楼】的影子。
零碎到茶叶、布匹绸缎等等百姓日常所需之物,再到达官显贵常爱赏玩的金银玉器或是美人,都是【红尘楼】发展的方向。
通俗或文雅,但凡能赚钱,但凡不违道义,红尘之人当行红尘事。
这话是楼主的。
一主、四护法、七十二舵、一百零八位副舵,更有数不尽的管事分管楼内大事情。
楼主掌管的‘抚民令’一出,‘红尘中人’奉令行事,专为百姓做实事。
【红尘楼】每次从‘水面’浮出都伴随着无数赞誉声起,待天灾人祸过去,又会‘人间蒸发’隐匿地彻彻底底。
人比人气死人,和行事迅速的民间组织比起来,朝廷一步慢,步步慢,仅有跟在后头吃灰的份儿。
身居深宫的龙润没少为此动怒,可惜尾大不掉,政令推行总有人拖后腿。
白了还是底下真正办事的官员存有贪欲,眼睛只看得见利益,不关心百姓死活。
赈灾的钦差慢慢悠悠还未抵达霸州,清和等人已经在霸州十里外的城郊。
连日来的奔波累得马儿都瘦了,况乎人?
五六十名江湖好手眼神如鹰警惕守在水车旁,此水车乃清和耗费心神所制,存储方便,滴水不漏,封存性能极强,更有层层过滤网剔除水中杂质。
马儿着响鼻停下来,妄秋跟在姐身边,见她下马,极有眼力地送上干净的巾子,扭头喊茶寮的伙计沏茶。
四月天疾奔而来,许是生来受寒毒侵扰迫害,以至于毒解了清和也不像寻常人爱出汗,用冰肌玉骨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接过汗巾擦拭脸上灰尘,随意择了一处坐下,简单吃过歇过,再度启程。
水车虽多,然而挨家挨户派发只能解一时之急,事后【红尘楼】组织民众挖井水,又有清和精心改良当地‘汲水器’。
如此齐心协力撑过半月,等朝廷钦差到了霸州,还未进城门,天降甘霖,下了好大一场及时雨。
威风凛凛的钦差大人没进门先被淋成落汤鸡,官威尽丧,加之半途受反民所阻,磨磨蹭蹭赶至霸州,结果被告知早有人提前一步做了他们该做的事。
久旱逢甘露,填满霸州大大干涸的河流。
“这下好了,姐不用担心他们没水喝了。”妄秋骑在马背笑道。
大雨哗啦啦,清和身穿蓑衣头戴蓑帽,瞧着远处雾濛濛的水帘,手伸出去,雨水湿手掌,很快在掌心聚集一滩水洼。
她远没有那些人以为的慈悲心肠,她只是不敢回到盛京,回到她们相识相知相爱的地方。
东奔西走,时有风餐露宿,她做这一切不为自己,或许也不为需要救助的百姓,为了谁,她心里清楚。
却不敢出来。
恐怕出来教上苍晓得了,会觉得她伪善,觉得她不配得到那样好的爱情。
清和心尖阵痛,痛到麻木她反而笑颜明媚:“是啊,但愿普天下的百姓不再受天灾之苦。”
但愿上天看在她日行一善的份上,好好待她的阿池。
她已经……好久未见她了。
相思如火,度日如年。
“我的面具呢?”
妄秋毕恭毕敬为她献上那方银白的猫脸面具,戴好面具,清和扬起马鞭冲进雨幕。
背影寂寥,妄秋强忍心酸跟上她。
……
四月下旬,清和收到家书不情不愿地赶回盛京。
沈大将军白发横生,每次归来,清和都能察觉到他的老态。
池蘅之殃,在谢折枝。
可若一切推倒重来,谢折枝是谁招惹进来的?又是谁放出去的?
她不可避免地怨恨这对父子。
杀意沸腾之际,几度想按动机关兽的机括看着利箭刺穿沈清宴的心脏。
等不及她发难,被蒙在鼓里的沈公子后知后觉是自己的一念之仁害死生母,也害得无辜之人枉死,悲痛之下寻死不成反摔断腿。
见过他瘸着腿在月下悲哭的模样,清和呆怔良久,转身不愿与他计较。
和他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始作俑者已经死了。
她再怎么迁怒,难道还要成为谢折枝那样心窄怨毒的人才罢休?
她怕她的心变得丑陋。
怕吓跑她的阿池。
阿池倘能回来,她愿意试着放下,试着宽宥,试着做个仁心仁德、为民称颂的好人。
可为何,一定要有人逼她动杀戒呢?
“拔了他的舌头。”
“是,姐。”
走出幽暗的巷子,清和置身太阳光下,春和景明,万物明媚。
耳边回荡纨绔子肆意诋毁池家声名的轻狂之语,她冷笑两声,倏尔脸色微僵,半晌幽幽叹口气。
阿池……
做个好人,太难了。
心间裂缝越来越大,大到快要伪装不下去,快要透出内里受压制的阴狠毒辣。
她闭上眼,再睁开,走出一段路被街上嬉闹的童夺去注意。
六七岁大的稚子,穿着轻薄艳丽的春衫,一堆人簇拥着长相最为明丽的姑娘,叽叽喳喳商量该去哪儿放风筝。
不过片时,姑娘越众而出,手里仍拿着一支红艳艳的糖葫芦:“你在这做甚?要不要放风筝?我请你吃上面最大最圆的糖球球。”
窝在角落偷看她们嬉笑的孩子被抓包,面色羞窘,低头不知了些什么。
姑娘牵过她的手,落落大方地将她从寂寞之地带进欢声笑语。
清和看得眼睫微湿,发自真心地绽开笑颜:真好。
当年她的阿池也是很有胆魄地牵着她的手,笑容灿烂地邀请她同玩。
遗憾的是那日也没玩成。
反而连累阿池为她挡箭险些丧命。
她笑容收敛,丢下一众侍婢独自前往【栖春寨】。
人到了那并不进去,只是站在【栖春寨】的门口,不成想看见一位故人。
“沈姑娘?”
妙风移步上前。
昔年云桂楼花魁,钟意‘池三公子’,遭拒,为断情远避盛京,屈指算算也有五六载了。
五六载,物是人非。
“妙风姑娘。”
妙风观她眉梢犹有郁色,柔声劝慰:“沈姑娘,万望节哀。”
清和迎着春风看向不远处热热闹闹的寨子:“你也相信她死了吗?你们都道她死了,我不信。”
“我也不愿相信。”
妙风心生怅然:“我才去了她的衣冠冢祭拜,今日归来,便想着来这看看。”
两人都不肯进去,杵在原地回望她们散落欢声的前尘。
前尘里,那人眉目如画,俊俏风流。
盛京四景中最喜【栖春寨】,【栖春寨】内诸多娱乐,尤爱‘点鸳鸯’。
旁人与她‘点鸳鸯’她当拒则拒从不怕得罪人。
少年时期的池蘅,空有好色犯浑之名,内有赤子之心,骄阳之烈,春日之明。
以至时至今日,妙风都想着‘他’,念着‘他’,忘不了‘他’。
站在门外看够了,清和未置一词,安静离去。
目送她远去的背影,妙风摇摇头,多少年了,雾里看花,她还是看不透这人。
经年重逢,走回租住的院她蓦然清醒——原来沈姑娘不笑之时是这样的。
无风无火,无怒无惊,如紫金炉里徐徐飘出的白梅香,香是冷的,散在空中,没她可留念的。
人活着,失魂落魄。
又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看起来斯文体面。
真真是矛盾。
妙风心想:或许这就是她不如沈姑娘的地方。
……
镇国大将军府。
清和递出一盒药膏交到大将军手上,简单交待了一句“给清宴用”,挥挥衣袖翩然离开,回到自己的【绣春院】。
药膏是她研制出的‘断续接骨膏’,今日她命妄秋拔了一人的舌头,便要做一件好事补上这罪孽。
沈延恩不懂她的所思所想,却能感受到她‘万事万物皆在意,皆不在意’的心。
有了药膏清宴的腿固然能好,可横亘在姐弟中间的万丈深渊,该如何填补?
补不好。
除非死去的人回来。
“禀大将军,吴将军前来拜见!”
吴有用追随池蘅击败狄戎,论功行赏,如今官至三品,此次来,他是代人送礼的。
沉重的红木箱密封着被送进将军府,吴有用认真道:“先时嫡姑娘身子总不好,末将不敢擅专免得坏事,而今嫡姑娘贵体大好,末将这才敢登门。
“箱子内的物什皆是将军狄戎沿路买来送给姑娘的心意,既是心意,总该要姑娘见见。”
事关池蘅,沈延恩沉吟片刻亲手将这红木箱送进【绣春院】。
他来时清和坐在竹椅望着那堵墙发呆,眼眶不见泪,眸子却也瞧不见多少神采。
她怀里抱着只猫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猫头,沐浴更衣后腰间系着那串金铃,灵魂仿若出窍。
她不在家时,沈延恩想她,她在家时,沈延恩又见不得她这副自苦的模样。
“爹爹怎么来了?”
沈大将军心下一痛:“既然想她,不妨看看她为你准备的礼物罢。”
红木箱子安稳坠地,他惊奇地发现女儿失神的眸子焕发亮眼的光。
那光转瞬熄灭,他如吞黄连,悲声问道:“婉婉,爹要怎样做才能让你好起来?”
“爹。”清和指腹温柔地抚摸纹理清晰的木箱,泪扑簌簌掉落:“爹……你帮我把她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