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重归于好
金乌西坠,踩着一地流光萧情在仆妇簇拥下回家。
正堂,萧崇至老早沏好香茶等待萧家上下为之感到骄傲的孙女回家。
坐在他身边的萧府公子萧意,一眼见到姐姐回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很快迈着短腿跑过来:“阿姐!”
稚嫩嫩的嗓音听得人心情大好,萧情摸摸幼弟的脑袋,冲着坐在上位的祖父有模有样行礼。
萧崇至笑呵呵地朝她招手:“阿桢,来这儿坐。”
萧情乖乖在位子坐下,抬眼看着敬爱的祖父。
“孔先那个老家伙,炫耀他的嫡孙都炫耀到祖父这了……”萧崇至低声问自家孙女:“最近可有诗兴?”
萧情两岁习文,睡觉都要抱著书本,三岁做诗,人不大,却是天生的读书苗子,文采斐然。
假以时日,只要不长歪,莫做大佑朝惊才绝艳的女状元,做流芳千古的儒者、诗人都毫无悬念。
祖父问她有没有诗兴,萧情抿唇不语。
诗人的心是脆弱敏感,具有梦幻色彩的。
然而萧情自幼从阿娘、皇后姨姨那里学来的又是坚韧不拔、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
她才在御花园哭了一顿,感伤与青梅好友极有可能的分道扬镳,感叹书斋同窗的刻意疏远、若有若无的嫉妒刁难,又深切感念佑宁待她的掏心掏肺,心绪难免大悲大喜。
这会堪堪寻回两分平静,回家祖父问她可有诗兴,她沉吟一番,只觉才被压下去的复杂感受一股脑涌上来,恨不能执笔写它个痛痛快快!
她有太多难言的话要了,情绪堆在喉咙,烧得掌心发烫。
她做了个敛袖的动作——萧崇至了解自己的孙女,这是阿情诗兴发作快要按捺不住的动作。
他立时吩咐人来,笔墨纸砚伺候。
萧情三岁写出来的诗让大儒萧崇至认定嫡孙女前途无量,而之后萧情的表现也确实对得起他的盛赞。
迫切想要诉、宣泄的念头争先恐后冲到笔尖,萧情闭了眼,再睁开,一气呵成!
她字写得甚是漂亮,萧家一家子都是文坛响当当的人物,可她独独学了皇后娘娘的字。
她最仰慕中宫,其次为祖父,而后是为人娘亲的容令,再之后才轮得到做父亲的萧旗木。
都字如其人,萧情字写得像皇后娘娘,渐渐长大后的性格也受了皇后娘娘影响。
这不出好坏,孩子还太,以后的事谁得清楚?
萧崇至在一旁看得认真,屏住呼吸没敢搅扰孙女如江河奔流的文采豪情。
最后一笔落下,茶还烫着。
萧情深呼一口气,将自己从诗海中抽离,她双手恭恭敬敬将诗文呈给祖父,萧崇至郑重接过,逐字逐句看去,大赞一声:“好!”
萧家后继有人,帝师大人抚须大笑。
看到祖父心情好,萧情也跟着矜持笑起来。
诗可言情、言志,激动过后,萧崇至重新坐回位子:“今日和长荣公主闹别扭了?郑家的崽子欺负你了?”
早知这一切都瞒不过祖父,萧情也不想瞒。
她端起茶来抿一口,忽然想念佑宁递给她喝的蜜水,她摇摇头,故作老成道:“谁能欺负地了我?我只是不和他们一般计较算了。”
这句话萧崇至是信的,他家的孙女自性子有棱有角,可外在的棱角不代表里面不会受伤。
否则何至于一首诗而已,感情充沛,隐隐超出她半月前的水准。
诗人是感性的,又或文人是感性的。
想有大成就,必然要走到某种程度的极端。
要么狠心击碎她的天真,要她悲天悯人,看清世道,要么保留她的天真,天马行空,浪漫华章,万事万物皆可诉于笔端。
为人祖父,他希望阿情是后者。
“郑家的崽子,会受到管教的。”
这是他对萧情的承诺。
萧情不在意郑缚回家会不会受罚,摔也摔了,疼也疼了,比起身上的疼,她更想和佑安好好聊聊。
但佑安没来找她。
“长荣公主了郑家崽子一顿,得可凶了,郑崽子出宫时哭得嗷嗷的。”萧崇至拿话逗弄孙女:“所以果然是和长荣公主闹别扭了?”
不闹别扭,佑安公主哪来的那么大火气?
“她她的。她想谁就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气话了。”
萧情看了祖父一眼:“我要喝蜜水。”
仆妇很快端来水温正好的蜂蜜水。
甜滋滋的味道充满口腔,萧情心绪稍缓:“祖父,我好怕有一天我和安安做不成朋友了。”
萧崇至被天下人尊称为‘萧师’,不因她年岁轻而心生轻视,极有耐心地循循善诱:“为何做不成朋友?”
萧家学文气氛浓郁,长辈开明,在这样充斥爱的大家庭长大,萧情被养得很好,她有话直:“因为安安太别扭。
“像是变幻的天,今天晴,明天雨,今日予你好脸色和你形影不离,明日就能狠心丢下你不闻不问。
“她若即若离,捉摸不定。不懂我的心,也不愿把她的心敞开给我瞧瞧里面所思所想。
“以往我和她闹了别扭,有陛下和皇后姨姨开解。
“她很听她们的话,可一旦陛下和娘娘不在,她就像变了一个人,没了主心骨,总想退缩。
“她性子看起来开朗,这两年我总怀疑她心里装着好多事,这些事压着她,横在中间,使我们不能再像几年前那样亲密无间。”
她满怀信任地求助祖父:“祖父,阿情该怎么做才能帮她,挽回我们之间的友谊?”
“好孩子。”萧崇至一脸慈爱欣慰:“祖父儿时也有玩得很好的朋友,他心眼,总爱生气,每回他生气我都送他最喜欢的礼物,见了礼物,他不好意思再生气。
“有些人看起来刚强,内里是一碰就碎的瓷娃娃,我不想他破碎,于是只能继续哄他。
“一次两次,周而复始,过了十年。
“次数久了,我开始感到厌倦。
“他心向江湖,我心向文坛,路不同,志不同。
“他最后一次和我闹不痛快,是他喜欢的人喜欢我,也就是你的祖母。
“我们心维护十年的感情因此决裂,但我总不能再让着他。
“他一走了之,后来我去找他,他提前收到风声避我如虎。
“每当回想起十年的情意,我会感到深深的遗憾。可我不后悔,阿情知道为何不悔吗?”
萧情聪明,低声道:“因为不合适,这份友情从始至终只祖父一人当做宝。”
“不错。”
萧崇至怅然抚须:“人这一辈子会遇见许许多多性情不同的朋友,有的倾盖如故,有的白首如新。
“一味的忍让、迁就,总有一天会感到疲惫。
“感情是易碎品,需要双方共同守护。
“譬如陛下,陛下能与娘娘幼年相识、相知、相恋、相守,绝非一个人的努力,是两人彼此咬牙跨过生死才得来的幸运。
“阿情,哪怕佑安是大佑朝尊贵的公主殿下,祖父也不希望你受伤,不愿见你默默吞咽委屈。
“凡事,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就好。
“做得好不要骄傲,做不好那也没什么可惜。
“尽人事,听天命。缘分是很玄妙的东西,缘分降临,想长久,离不开互相珍惜。”
萧情饮着蜜水,慢慢沉吟。
片刻,她豁然开朗:“多谢祖父,阿情知道怎么做了。”
翌日,书斋。
昨天读书最厉害的萧情受了公主殿下冷落,跑出去连夫子的课都没上,再之后公主了郑缚,郑缚被家中大人教训,在家面壁思过。
萧情抱著书卷甫一走进书斋,书斋鸦雀无声,明明那么多人,愣没一人上前与她搭话。
萧姑娘对此见怪不怪,虽然还是会为此感到淡淡的失落,可她的时间不是用来自暴自弃的。
昨日她已经脆弱过,今天就得坚强起来。
像皇后姨姨一样!
过了足足半刻钟,佑宁被皇姐牵着手出现在门外,见到她,萧情眉眼含笑,罕见地,没给她身边的佑安一道眼神。
她见到自己,却假装没见到,佑安难受地要死。
佑宁手指戳戳皇姐的腰,闪闪发光的眸子满了鼓励。
要个奶团子鼓励,佑安脸颊发烫,鼓起勇气迈开腿。
书斋落针可闻。
她都走到了面前,萧情不可能再假装视若无睹,眉毛上挑,一声不吭看着她。
佑安颤声道:“阿情,我不该那样对你,你、你还生我的气吗?”
她从袖袋摸出一支名家制作的毛笔,强行塞进萧情掌心:“这是,给你的赔礼……你能不计前嫌,原谅我吗?”
出这番话她下了好大的决心,萧情看她两眼:“为何不可以?”
做朋友重在开心自在,她当然会给佑安认错改正的机会。
她会给她不止一次的机会。
可她同样希望能换回佑安同等份量的在意、珍惜。
阿娘得对,她们还太,祖父当年与人做朋友做了十年才有了决断,她和安安才六岁,人生还那么长。
祖父是认真的人,她也是认真的人。
会认真和人为友,直到哪天做不成挚友,也会认真做普通朋友。
她不愿与佑安落得分道扬镳的结局,可从今天起,她不会再一味纵容她。
祖父希望她爱朋友的同时不亏待自己,她会做到的。
她眼里的神情太专注,佑安呆怔几息,惊觉她收了赔礼,瞬间展露大大的笑颜。
一对青梅重归于好。
又过一日,萧情被祖父带去盛京城最大的马场,亲自挑选一匹性情温顺的马驹送给佑安作为回礼,佑安喜不自胜。
受她启发,佑宁当日送阿桢姐姐一罐她认为好的蜂蜜,得到萧情“甚是好喝”的反馈,喜得当晚睡不着觉,拉着皇姐在窗边数星星。
星夜当空,帝师府,萧姑娘闺房。
萧情面对一堵墙沉思良久。
墙上挂着一幅大狐狸的画,画功不错。
她喜欢毛茸茸的动物,可她不喜欢狐狸,尤其不喜挂在闺房。
幼时她看灵异鬼怪的故事看多了,印象最深的是大狐狸从画里跳出来趁夜掏了书生的心。
这故事她与佑安过,佑安笑她胆。
她不同意挂在闺房墙壁,佑安又误会她其实更喜欢池玉康画的狐狸。
解释不通,于是大狐狸留到现在。
萧情不准下人动手,站在板凳上亲手取下这幅画移到书房。
夜里躺在暖融融的被窝,墙上没有‘掏人心吃的大狐狸’,一整晚,她睡得香甜。
孩子的矛盾暂时得到化解,远在千里之外的香山,深夜,池蘅循着哭声在竹林捡到被家人丢弃的女孩。
门开,清和柔声道:“阿池,出何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