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昏睡
蔡伯是佟家的老仆,当年常常跟着佟老爷来香港做生意,后来大少爷把全家迁到上海,他就听从指派,留在香港专为陪同二少爷读书。可惜二少爷的性子太滑头,加上他自己也上了岁数,力不从心,常常找不到他人影儿,最后实在斗不过,也就撒了手,老老实实听从他的安排。
他这时,站在套间里面,看肖家二少爷俯身把一位姑娘安置在大床上。那姑娘看起来病歪歪的,始终闭着眼睛,似乎昏迷着。等肖二少爷替她解开外面裹着的大衣,他骇了一跳,那姑娘脖子上缠着层层的白纱布,隐隐露出血色,再往看,更是吓人,胸前衣襟染透了血水,发乌的结成一片。这……
怀承伸手探了探云澜额头,发烫的,明显高于正常体温。他低头去检查她颈间的伤口,其实不是很深,不至于这样快的发作在体温上。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愈加担忧,她还是精神上受了重创,所以快速的起了高热。从来都是,身上的病医得好,心上的病就唯有时光这一味药了。
“蔡伯,有热水么?一盆热水来。”他吩咐,同时,尝试着解开她染了血污的衬衫。
“哎哎,我去倒。”蔡伯收起惊骇的目光,答应着转身要去,又被叫住。
怀承迟疑了一会儿,转头来向蔡伯询问:“大约要借一借你们三姐的衣裳来用,宛瑶房间还是楼上那间么?”
“是是,”蔡伯点着头,“我们二少爷走前交代过,若肖二少爷来住,一切都由你做主,缺什么用什么,自取便是。”
“好。”他思虑着,伸手替云澜拉上棉被。自己匆匆跑上楼去。
绍普在港大读书这几年,他妹妹宛瑶是常来的,怀承每年都见她几次。有时他们几个人约了在茶楼里谈高谈阔论,宛瑶也跟着来,倚在木窗阑干前,看路上来往的行人。怀承还记得她爱吃各种茶楼里的卷酥,他还取笑她:“将来留在这里当茶楼老板娘,吃不完的点心。”他记得宛瑶虽然年纪不大,但身量很足,他在心里略比了比,和云澜大概只差一点,她的衣裳,云澜应当刚好能穿。
他急匆匆的进了宛瑶房间,等拉开衣柜门,不觉皱眉。原想随手借两套家常的衣裳,不想一位姐的衣橱里,衣裳种类之多,简直多过了他想象力的极限。他伸手翻了一翻,光彩夺目的各样衣料花色,恍花他眼睛。宛瑶这样姑娘的眼光,果然和云澜有很大差异,他费力的在里面挑出两件简素的浅色衣裳来,左右端详了一会儿,确定可以权当睡衣用的,才快步的跑下楼。
蔡伯端了热水来,又把楼下茶水间里的开水瓶拿上来两只,备着。从前,也是这样的半夜里,二少爷绍普曾带回来一个受了枪伤的人,那伤口喷泉似的冒着血,捂都捂不住。他在这些事上,很有些见识,同他自己家的二少爷比起来,肖二少爷带回来个受伤的姑娘,也不算什么。
他垂手立着,准备了大的毛巾叠在那里,见怀承取了两件三姐的衣裳来,他知趣的转身下楼去,随手带上了门。
怀承站在床边,并未注意到蔡伯关门出去。他目光停留在云澜苍白的脸上,只他上楼一趟的功夫,她两颊上已泛起了潮红。他伸手再去探她额头,滚烫的。正是他担忧的事,她起了高热。
他低头在她耳边轻声叫她名字:“云澜,云澜……”,他心里渗出的忧虑掺进声音里,传到她心底。
他坐在床沿上,俯身拧出热毛巾,细致的替她擦去颈间及至胸前的血痕。一手解她衣扣,一粒粒的解开。她呼吸微弱,一起一伏,他也跟着放慢呼吸。轻浅的,配合她的节奏。既怕惊扰了她,也怕她不肯清醒。
擦过的皮肤,露出凝雪的光润一片。怕她着凉,他尽快的替她换上宛瑶的衣裳。这间套间的卧室,他从前住过许多回,那时还向绍普抱怨过,房里的灯不够亮,躺在床头上看书,总觉得光线不好。这时,忽然觉得,这灯光太亮了些,照在她身上,简直会反光。
外面静得出奇,和药铺的夜晚不同,没有对过人家里此起彼伏的猫狗架声,也没有邻居家新生孩子的哭闹声,只有山风呼呼擦窗而过。怀承把外间一张单人沙发拉进来,靠在云澜床头,他整夜坐在她床边,一手搭在她手腕上,触到她脉搏。他从生在中医世家的,毓征常常感慨,他身上是现身法的中西合璧。
他每隔一时,欠身过来,试一试她体温,有时高有时又降下来;她呼吸之浅,总让他生出别的担忧来。凌时他几次尝试喂水给她,都没能成功;她右手上手指合并着,被他紧裹着纱布,他仓促间没包扎好,有一角脱垂出来,他整夜的,手指摩挲在上面,每隔几个时,俯身在她耳边,低声的叫她名字:“云澜,云澜。”
天明时,蔡伯端了两碗白粥进来,搁在外间圆桌上,连连致歉:“怀承少爷,对不住,没有准备好东西,早上只好将就了,稍后我出去筹措筹措。”
怀承从里间走出来,又回头望了一眼床上无声无息的云澜。向蔡伯感激的笑笑,他也疲惫得很,声音沙哑的,“劳烦蔡伯,我们突然来,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你同我们二少爷的交情!”他眼睛里闪着浑浊的光,“你来,同我们自己人回家是一样的,就如同我们二少爷回来。”他垂着手在旁立着,斟酌的朝卧房里看过一眼,马上收了目光,关切道:“那位……额,里面的人要紧么?”
怀承沉默了一刻,要不要紧?他不知道该怎么答,她身上的伤是不要紧的,他清楚得很,过几天就可以复原;可别处的伤,他想,实在太要紧了,那样当众受辱,即使没被得逞,也足够摧毁她心里的自尊,这样的心病不知怎么医,才能医得好……医科读了许多年,并没有哪本书里做过这样的解答。
“不要紧,”他最后:“会好起来的。”
“哎哎。”蔡伯点头诺诺的出门去。
他匆匆的下楼,穿戴好,赶去找伍姐来帮忙,往常,只要上海的大少爷来住,这里伺候的人不够,他就去找伍姐来帮厨。是用老了的人,彼此熟悉又放心。虽是称呼她伍姐,但其实是叫惯了的法,年纪大概只比蔡伯几岁。
现在,怀承少爷来,还带着位病中的姐,自然饮食起居上更要精心些。他昨晚做好了算,今天务必还是得请伍姐来帮一帮忙。
怀承把白粥端进卧房里去,想了想,起身把东南角上落地窗的窗帘拉开,起的日光正金光万丈,一道道射进来,有一束正射在云澜的床边,映在她裹着纱布的右手上。
他仍在原处坐下,伸手试了试她额头,热度退了,他顺势抚了抚她额角上的发丝。“云澜,云澜。”他低声的,一再的,尝试着唤醒她。
她却昏沉着,跌在恍惚不清的意识里,不肯醒来。她何时又回了上海,站在杨树浦的街头,似乎在等家里的车来接,可怎么会一个人呢,她也不清,如果是出来赴宴,总是一家人一起的,可别人呢,都不在,阿春呢,她总是跟着的,也不在。只她自己,站在路边,耳中听得到“哐哐”的电车声,却灰雾蒙蒙,看不清电车究竟开在哪儿。她立在那儿努力分辨方向,有人远远的叫她名字,“云澜,云澜”,她寻着那声音去,沿着路灯虚晃的光,越走越远。走到路的尽头,迎面走来两列日本士兵,她吓得愕住了,那两列兵士列队前进,把她夹在中间,有扑面而来的阴寒气,那队尾的一人,忽然抽出军刀,用力砍在她脖子上,她拿右手去捂,也不觉得痛,只一低头,看到满手的鲜血,心也跟着凉下来。
队列的士兵走过,她又接着向前寻去,那个声音,仍在叫她,“云澜,云澜”。可她绕过路口,又走回原来的地方,杨树浦的街头,她还是在等家里的车来……
临近中午,怀承起身去了一趟绍普的书房,电话到医院,替他和云澜一起告了假。出来时正碰到端了饭菜上来的伍姐,他们也是从前常见面的,每到逢年过节,或者绍普的大哥佟诚毅来港,伍姐总是被请来帮厨。
“肖少爷,老蔡叫我来,准备些热汤饭,你看,”她无论何时都喜滋滋,油光锃亮的圆脸,把手里的托盘亮给怀承看,一只枣红的汤盅冒着虚虚的热气,另有一组饭菜,都是新鲜可口的样子。想来,这里的情况,蔡伯是向她陈过了,他看到托盘里预备了两碗米饭。
怀承客气的向她点了点头,伸手替她开了门。她跟着走进套间里来,等把饭菜在圆桌上摆好,她好奇的向里间的大床上张望了一眼,也不避讳,直言的向怀承问道:“听里头的姑娘受了伤,可要不要紧呢?”她向来高喉咙,此时已经算是压低了声音的,可在这屋里仍算是响亮。
怀承马上向卧房的门边走去,伸手要把房门关上,伍姐到底有些眼色,缩了缩脖子,努力的掩着口道:“哎呦,我把病人吵醒了吧?”
怀承刚想回她,“不要紧”,他一整个上午,都在看护她,她已经退了热度,只是还在昏睡中。话还没出口,听到里面微弱的声音,她在叫:“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