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路窄
仓库的爆破任务,他们以前策划过,也执行过,对田师傅来,不算什么特别难的行动。队出发前,他特别走来关照怀承,“开枪,是一种感觉,只有多试试,才能找对感觉。”他同他一起跨出门槛,怀承点点头,他知道田师傅的不是开枪,是杀人。
行动是依照计划执行,内外配合,他们自有默契。正式爆破时间定在凌四点钟,天亮之前,守卫最困顿的时刻。怀承和丽惠同在高地以上的观测点,能看到略有灯光的仓库内院情况,视线也不太好,他们始终保持着观察的形态。
怀承的手表快要指到四点钟时,后围墙处的门里,走出一队士兵来,为首的一位腰间有佩刀,他边走边喝止着什么,后面的兵个个勾着头,唯有他神气活现。
他们在沿着围墙根儿夜巡,携佩刀的矮胖子走在提灯的兵面前,忽然转过头来,团白的脸上反着光,圆眼睛圆鼻子。怀承眉头蹙紧,他认出他了,他在他的目光里走过了预设的爆破点,随着时刻的推进,越走越远。
怀承计算着,隆木几乎走出了爆炸的范围,他握紧了手里的短枪,眼角沁出血色来。
“訇-訇-訇”连续不断的爆炸声伴着火光依次响起,震耳欲聋,硝烟气和热浪层层弥漫出来,逼得人睁不开眼。库房里的补充爆炸行动在依计进行。怀承和丽惠需要坚守退路,保证后撤人员的安全,他看着圆脸的隆木伙同队巡逻的士兵冲出了火海,独他举着军刀暴躁地咒骂不停,只有一条裤腿上燃起了一点火星,被他很快熄灭,消失在另一侧怪石的丛林里。
丽惠和怀承对向隐蔽,她有一刻在心里犹疑,觉得怀承的枪口似乎换了瞄准的方向,然而等爆破进行到尾声,他们准备掩护同志撤退时,怀承又一切如旧,他目光幽深思路明顺,依照他和田师傅在地图上推演过的路线,短枪队响起枪声,配合先锋队伍的撤退,进行得异常顺利。
他们原定计划便是以炸毁仓库为主,不恋战也不以歼敌为目标。目的明确才能速战速决,不至于分散精力,他们已经训练有素,配合默契,怀承的加入,如虎添翼。只丽惠觉得奇怪,行动队任务完成得非常圆满,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气息,只有怀承在回程的路上,始终沉默着。
他们是沿着返程的路线,有序分散的,回到村社,便只剩下怀承、丽惠几个人。丽惠兴冲冲走在前面,向田师傅去汇报行动结果,怀承落在她身后。等她走后,田师傅后堂的屋里,怀承和他又商议了许久,昏黄的一框灯光,直亮到天明。
云澜因为要回医院去复诊听力,便把淑瑛也一起带上,也请谢医生帮她看一看胎儿,于是过了午时才回来。不想,郑家的女佣阿喜已经在花园的阳伞下立等着,一见到云澜就赶上来问:“聂姐,下午我们家里开两桌,太太叫来请你和淑瑛姑娘同去,请不到你们,叫我就不用回去了,你千万看在我们少奶奶面上,一起去坐坐哦。”
云澜本是计划着,下午腾出时间来,好好给三哥写封回信的,想想还是不肯为了这点应酬的事,坐在牌桌上一整个下午,浪费光阴。摇着头推辞:“我知道你们太太连上你们少奶奶,都有好些朋友在这里的,少不了我们两个,她们啊,也是太客气了。我们下午还有些家里的事要忙,就不去凑热闹了。对了,”她边跨上门厅的台阶,边交代里面走出来的伍姐:“把那天怀承带回来的杏脯,包一包请阿喜帮着带回去,给你们太太尝一尝,零食,她爱吃的。”云澜笑微微的回头来。
“聂姐体谅体谅,跟我去略坐坐罢,不然我这趟差……”阿喜摊着两手,紧跟在云澜身后追上来。
“云姐姐,我去吧,”淑瑛走在云澜另一侧,抢上前来一步,“别叫人为难,我长日也是闷得慌,那边人多有趣。”
云澜转头看了看淑瑛的圆脸,初见她那几天,有些面黄的饥馑气,这两天应是过得顺心的,下巴颏都圆了一圈。“你也不能久坐的,知道么?”云澜提醒她。
“我知道,今天那医生不是夸我怀胎怀得稳健麽,姐姐放心。”淑瑛含笑的答应着,孩子气的露着两排白亮的细牙。
“淑瑛姑娘既想去散散心的,就跟我去吧……”阿喜落在台阶上,仰着脸。
云澜其实是不惯管人的,她从前家里排行最,总是兄长姊姊管着她,唯有和三哥两个人平起平坐,谁也不听谁的。这时,她站在门口,对淑瑛:“那我拿些钱给你,你随阿喜去坐坐吧。”
淑瑛已见她眼神松动,自己退下台阶一步,准备要走的,摆着手笑:“不用姐姐的钱,我每次去都是赢家呢!”一句话只听见前半句,后半句从她脑后飞出来,人已经跟着阿喜出了铁门。
云澜回头,瞧着她在春光里大腹便便也健步如飞,心里忍不住在想,这果然是三哥的口味。她犹记得她和三哥动身来香港前,二伯母怕他玩野了性子,硬要让他先订了婚再走。相准了她娘家远亲的朱家九姐,请了来花园里吃茶,云澜被三哥央着在一截竹篱笆后面偷看,人家姑娘生得瘦长身条,弱不禁风,站在紫藤花架子下面赏花,一回头,不知看见什么,笑了,露出几颗外翻的龅牙,把三哥吓得腿一软,倒退两步,咬着唇向云澜抱怨道:“哪里找的女鬼!”那后来,无论二伯母并他姨母两张嘴再怎么渲染九姐贞静贤惠,叔潮都不点头,更是向坐在上首喝茶的父亲抱怨:“脸上两个孤拐这么高,父亲你见过么?你吓不吓人!”他伸着两手在脸上比划着,被二伯母“啪”一声在手背上。
三哥专喜欢这种健朗活泼的姑娘。
云澜午后坐着给他写回信,告诉他战乱里万难间帮他找到了人,特地地写给他,“找到的也不只是淑瑛一个人,并你儿子,也一起找到了,好在现在动不了,你且有一段时间,好好筹谋筹谋,如何同家里讲。”最后等她过在港生活的现况后,又恭喜他“不日就是有孩儿的人了,事事都该稳重些。想来二伯父和二伯母知道自己要荣升祖父母了,总是喜悦的,你眼见要当家立业,先贺为恭。”
怀承回来时已经换过了衣裳,身上没有硝烟气。他先上楼来看云澜,进门时见她坐在书桌前贴信封。
“你回来了。”她放下手里的文具站起身来。
看她半扭着身子,一手扶在椅背上,天气愈暖,换了浅领口的春衫,颈边的那道伤疤,不细看已经看不出,微微显出一点与众不同的粉色。他忽然心里觉得歉疚,伸手揽着她肩头,拉进怀里来,“云澜……”他低头在她耳边,只低声叫她名字,钝郁的嗓音,凝结在她耳畔。
她环过一只手来,拥住他后背,没有猜到他究竟为什么伤感,是他们的秘密任务么?是他的同伴受了伤么?还是有人……她微微抬头贴着他侧脸,眼角的余光看到他皱起的眉头,想开解他:已经非常努力的在抗争了,本就是危险的处境,化险为夷遇难成祥从来都是人们的向往;有失败有伤亡,有流血有放弃,有进有退,也只好看开,不能太执着。
她动了动嘴唇,觉得他越抱越紧,终于没有开口,只转头在他耳后就近的亲了亲,有他领口里的气息,温暖妥贴的,她忍不住贴上去流连地吻在他耳廓上,一点点细微的呼吸停在一处又换另一处;把他逼得长吸了口气,反客为主的顺势在她耳边回应,她却怕痒起来,敏感的让到一边,像一碰就缩起来的含羞花。被他一手扣住,“不许躲。”
“嗯……”她发不出声音来。
云澜桌上的日光渐渐挪到东墙上去,怀承拉了把椅子坐在她身边,看她写给三哥的信。他看到一半,抬眼扫到案头上搁着的另一封信,比一般的信封大出一圈,是云澜母亲寄来的,他想起来,她母亲在信上提到,她可以选择到美国去完成剩下的医科学业,他沉吟着,看起来视线一直停在信纸上,始终没有话。
淑瑛回来时这里已经吃过了晚饭,她眼角本有一点天然的上挑,此时兴奋愈加,上挑得更加厉害,像戏台上扮上了妆的女旦,吊着睛,坐着给云澜讲今天牌桌上的战况,郑太太那一桌得不好,不如他们这桌有趣,她和郑介凡两个人轮流的赢钱,像是约定好似的,最后两张桌子上的人都在趣他们,连许姐姐自己也坐到这桌上来看热闹。等歇了手,一起挪到厅里吃点心,几个人还边吃边算,看究竟是郑介凡赢得多还是她赢得多,笑着相约明日再来,不能叫他们两人占便宜,赢了钱就揣着走。
到这儿,淑瑛停住了口,仰着脸扑闪着眼睛,问云澜:“云姐姐,我已应下了,明日下午还去的。”她像是询问的口气,又像是告知一声。
云澜没分辨清,只当她是问话,还认真的考虑一瞬,才点头:“嗯,去走动走动吧,不牌,找你许姐姐话也好。”她其实是想,自己耳朵好多了,连杜医生也点了头,明早开始还是跟着怀承一起回医院去,好过在家里日日听风虚度,她是闲不住的人。
她看着淑瑛矫健的起身回房去的背影,临走时仍是雀跃的眼神,不知道在心里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