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春光
大概是春光太好,漫山遍野的颜色渐渐浮上来,人还没在意,好多天就过去了。怀承因为近期分配了一些时间和老胡的情报组接洽,找一个日本军官的行踪,所以特别忙碌一些。这天难得的有空,开车载云澜一同下班回家。
车子开过半山腰的一处拐角,引擎出了故障,冒出一段白烟来,抛锚了。怀承下车查看,云澜也跟着下车来。这一处沙地的拐弯处,向山坳里延伸去是一片洼地,长满了亭亭的马尾松并一些桃杏树,密密层层千遮百覆,一团浓绿。从前总是坐车进出,云澜也没注意过有这么一块地方,又是日色偏西万丈夕光的时候,她忍不住走过去多看了一会儿。
“别走远,一会儿就好。”怀承开引擎盖兀自查看着,大概是缺了水,他略转了转头,提醒云澜。
“好。”云澜从前总是坐车上下山,匆匆一瞥没注意过这里还藏着这么一片绿树掩映的坡地,信步走出去一段,有山气绕着树根从地面弥散上来,影影绰绰东南角上似乎停着一辆黑色汽车,只露出一点光滑油亮的车尾,车身被一簇芭蕉树千姿百态的树叶遮掩着,看不出轮廓。
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怎么有汽车?云澜站定在那儿觉得疑惑,正想要再走近几步,不知是有风还是什么,那片芭蕉树丛晃动起来,再仔细看看,连带着那辆汽车也在摇晃……又或者,本就是汽车在摇晃,带动了树丛?云澜警觉地站着没迈向前去。
“云澜,上车。”怀承用力合上引擎盖,回身叫她,见她站在一棵松树后面,听见他声音,马上回过身。
她快步走回山道旁,心里还是疑惑,忍不住回头又看一眼。
“看什么呢?那边有什么?”怀承越过她头顶,往林子深处张了张,似乎也看到什么。
“有一辆车,停在那儿,你看见了么?而且还在动。”云澜描述着,抬手悄悄指了指。
“还在动……”怀承视线更高一些,放眼望过去,这时山林静阒,唯有那一处地方,在有规律的晃动。
他皱眉收回了目光,伸手推云澜上车,“走吧,伍姐等我们吃晚饭的。”
云澜给推上车座,仍在好奇,问他:“你看见了么?是不是一部车子,在动。”
怀承没回话,“砰”的一声把车门关上了,自己迅速的绕过车头,坐进来。
云澜因为没得到回应,又转过头来拿眼睛望着他,等他话。
让他什么好呢,他手上发动车子,缓缓驶离这一段。才余光里扫了扫她好奇的眼睛,意味深长道:“这山里有野兽出没的,你闲时不要在这里走动,知道么?”
云澜没听懂,怎么到野兽去了,“我那部汽车,你看见了是不是?”
“汽车里的野兽,也是常出没的,”他迅速转头看了她一眼,“三年级的科目里应该学过,野兽在野外繁衍生息,记得么?”他委婉的解释。
“啊?”云澜听他拐弯抹角地解释,从野兽汽车回到课本里去。
“开汽车的野兽,把车子开到野外,虽然不是为了繁衍生息,但也差不多。”他目不斜视的进一步解释。
“.…..”云澜没听懂,她看着车子缓缓开进佟家花园,忍不住再问他:“那里面到底有什么?不能直么?”
怀承自顾自的停好了车,熄了车灯。两人坐在一片朦胧的黑暗里,只有房檐上一点远灯的幽光亮着。他先叹了口气,她这么爱追问这样的问题……“就是,这里住着的一些人,爱好特别,喜欢把女人带到外面去,然后在车里,比如后座上……”他只到这儿,他想到这儿她应该能明白了吧。
他的话在云澜脑子里转了转,通了。她回想起来,眼中遏制不住地惊讶,自己朝后座上快速扫过一眼,感叹:“这么的地方!”
他听完眉头都跳了跳,她关心的是地方不够……“那确实,是不如床上大。”他点头附和她。
把她附和得,一颗好奇心僵在半路上,收也收不回来,抿着嘴唇接不上他的话。
“你不是看见什么了吧?站得那么近!”他倾身过来,饶有兴趣对上她光透的眼睛。
“没有!”
他看着她断然的表情,停不下来的想看她脸红,“你不是看见在动么?怎么动的?”他几乎凑到她脸上来。
“没看见,不是被挡住了嚒!”云澜情急到底,自己伸手开车门,下车去了。听见怀承在她身后跟上来,仍不肯罢休:“还有什么要问的?”他追到她背后。
“没有了没有了。”她快走几步,一头扎进餐厅去。
餐厅的长桌上,饭菜已经摆上,正中是一盆酒酿鸭子,散发着有人香味,叫人不得不坐下来。“聂姐回来了,怀承少爷呢?”蔡伯从灶间取了一副新筷子进来,问着。
云澜坐着没动,眼神朝门外横了横,怀承正走进来。
“伍姐,盛饭吧。”蔡伯偏身往里面喊了一声。
伍姐应声从里面端出饭来,一边向云澜汇报:“聂姐,淑瑛姑娘被阿喜请去郑家了,吃了晚饭才回来。”
“哦。”云澜点点头,这两天淑瑛常常在那边吃饭,倒是如果她突然出现在这里吃,还叫人觉得奇怪。云澜举着筷子,自己笑了笑,人和人的缘法真是难,没想到淑瑛在这里这样受欢迎,也许活泼健朗的个性,总是受到普遍地欢迎。
云澜没有追问什么,伍姐也自觉的不再多言。
他们用过晚饭,难得的两人都有时间,云澜跟着怀承回他房里,他前段时间特地回了一趟药铺,把四年级的课程用书带了来,答应有时间教给云澜的,他话算话。
云澜喜欢看他的笔记,黑色墨水笔的记录,一行行特别工整,像时候回乡下,头一次见到田垄里的禾苗,横平竖直的过分规矩,叫人惊叹。他写字的习惯,一句话的最后一个字总是在末尾的一笔长出一点,仿佛结束前的亮相,微微弯腰鞠了一躬。她伏在桌面上,一行行地看下去,比看更有兴趣。
怀承今天等来了老胡的口信,他要找的人,有了眉目,他要做的事,也得到了允许。老胡还亲自帮他筹划了行动过程,叫传话人千万明,不可急在一时,要等他从番禺回来再定夺。
他本坐在云澜对面,间或指导她些新内容。窗外忽然下起雨来,沙沙声由渐大,怀承起身去关窗,却自己在窗边站住了,凝神听落雨声。同他常州家里的的夜雨不同,他十几岁时,常常喜欢坐在回廊下温书,下雨天也照旧坐着,能闻到湿漉漉的草木气,廊下花匠新栽的西府海棠、母亲爱的白山茶,浓阴浅绿里分层地开着花。春雨和暖,雨点落在枝叶花瓣上,溅在他衣袖上,慢慢蕴湿一片,他常常饶有兴味地等着,专坐着不动。他同时想起来,母亲总是在这时扶着丫头站在屋槛里数落他:“还不快进来,念书念呆了不成,只顾坐着。”
“云澜……”怀承低声叫她。
“嗯?”云澜从他的笔记上抬起头来,看他侧身站在窗前,长身挡住半面没有合上的窗,外面一片幽深的夜色,只他们这里有光,像无垠海面上仅剩的一点光岛,他是岛上守灯塔的人。
她走到他身边来,湿冷的凉风吹在脸上,她额上一阵微冷,向他身后躲了躲,被他无声的握住右手,拢在掌心里。
“云澜,等我忙完了……”他视线仍落在无尽的夜色里,出的话也掺着重重湿意,“我们一起回常州,告诉我母亲,我们要结婚的事,她一定很高兴。”
“好。”云澜点头答应,她想他这一忙,要忙到何时呢?可也没什么,无论忙到何时,她都答应。她另一只手扶上他手臂,听他讲常州家里的事,听他那时最爱入夜有雨时读书,比天晴气朗时更有效率。
云澜摇头:“我不能,我总在下雨时觉得不好入睡。”
“为什么?”怀承不解的转头来问:“人们多是落雨好睡觉的,就你不同。”
“我时候跟着阿春回乡下老宅去,贪玩偷偷跑到乡邻家里,误进过一间蚕室,里面没有人,只有十几屉格的蚕架子,”云澜挥手描述给怀承:“上百的蚕同时吃桑叶的声音,就是这样的“沙沙”声,我满耳都是这样的声音,我每每想起来……”她讲着回忆着,皱了皱眉。
怀承听着伸手来捏她鼻子,“是你自己听坏了,怪不到下雨身上。”
“所以我不爱夜里下雨,像是成千上万只那个那个……”云澜没完,忙着抬手把他格开,又被他整个儿拥进怀里去,知道她怕冷,他特地背对着窗口。
云澜贴在他胸前,隔着衣服觉出他的体温来,她在他心口,也同他商议:“等回过了常州,我还是想把书念完,你陪我出来念书好么?”
他低头在她前额上亲了亲,“好。”他答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