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西饼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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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愈存这辆车是昨晚就停在这儿的,他临出门时,白露问他:“去哪儿?”

    “私事。”他。

    白露挑挑眉,勾着头在酒柜里挑了瓶洋酒,夹在胳膊下面,赤脚上楼去了。

    他一整夜都等在这儿,听对面宅门里不断传来的诵经声,杳杳地弥散开来。他想,她这时正在灵堂里,是在跪灵还是在谢客?这样操劳的时候,有没有人替一替她,是不是已经很多天没有合过眼了?

    夜深过了十二点,烧轿的时刻,聂家院里火光冲天,响起道场上震天的器乐声。他坐在车里,望着他们家门口的白灯笼,陪她守过这一程。

    等这场丧事办完,云澜像上海的初冬一样,提前地下了一场雪,却也没能休息两天,紧跟着二哥家里传来消息,大伯父病危,来看的德国大夫已经摇头,不再上门了。果然,只熬了两天,人也就去了。

    接连两场丧事过后,云澜眼见地瘦下来。连番的日夜颠倒,让她心里的一件要紧事拖延下来。

    这天趁着天晴,她终于抽出空来,去贝当路发电报,穿着的大衣松了一圈,素钦在旁看着,直摇头:“你这样出去怎么行,冷风直灌到心口里,回来非得伤风不可,穿我的夹背心在里面吧。”她着就定下了,差人跑着去取。

    等穿好了出门,云澜想起从前,也穿过一次别人的夹背心,是个利落的短发姑娘,可惜自那夜之后,再没见过她。

    因为家里的汽车被二伯父遣出去接客人,素钦差人另请了一部人力车来,她送云澜到门口,遗憾到:“我如今这样,不能陪你去逛百货公司,不然咱们一道去,你再添置些衣裳是正经。”

    云澜转头睇她一眼,“那你耐心等着,等你生产了,我好拉着你逛先施去。不然我可要没衣服穿了。”

    素钦听了忍不住推她一把,“快去吧,早去早回,也不知道你有什么要紧事,非要出去一趟,明明忙了这么些天,该好好歇歇的。”

    云澜笑着登车去了,她要发一份电报出去,电报是拍给广州茉莉家里的,她不确定茉莉能不能收到,不清楚他们最后有没有回来。她同时也寄出了一封信,寄到香港的佟家花园。做这些事,都是为了确定怀承在不在香港,都是为了确定,那个人,他到底是不是他。

    上海的冬天真冷,不落雨不落雪,只刮了一点风,就吹得人缩手缩脚,嘴唇都干裂了。云澜办完事,经过马斯南路,一桩桩红顶的西式别墅从她眼前掠过,半遮半掩在高大的梧桐树后面。她忽然想起素钦尤为喜欢的一家糕点店,似乎就在这条路上。

    云澜嘱咐车夫放慢些,她拉下羊毛围巾来,伸头向两侧张望着。倒是也不难找,这条路上店家极少,飘着甜香味的也只有这家玻璃门的店而已。

    她下了车,信步走回来,推门进去是,听见“霍啷啷”的铜铃声。不大店堂里亮着白炽灯,把柜台里的奶油蛋糕一只只照得珠光宝气。

    云澜低头找着,素钦是喜欢一款芋子馅的蛋糕,少有的馅心,别处当真买不到。她找了一会儿,还是拿不准。身后靠窗的一张沙发椅上,有人站起身走过来。“姐喜欢哪种口味的?我帮你挑一挑,我们这些都是今天新做的。”

    那人凑近来问,显然是这里的老板,或老板娘。不是上海本地人,话里带着点南来的口音。

    云澜转头看向她,她长发又多又密,遮住半边脸,可能是新烫过,还散发着点理发店里才有的发油味。

    “要一种芋子馅的,蛋糕。”云澜如实描述。见她绕到玻璃柜台后面去,在转角处抽了一只大银盘子出来,“是这种不是?”她抬头来问。

    云澜才看清她的脸,看她眼中微怔了片刻,又迅速低了头,:“我们这种蛋糕做得少,只剩这些了,姐要买么?”

    云澜赶着点头,“要买,这些我都买下了,帮我包起来,谢谢。”

    “那好,你稍等一下。”她答应着,转过身去,许久没有转回来。

    云澜买好蛋糕拎在手里,在梧桐树下走了一段,间或的有黑色雪佛兰汽车开过,却没有一辆人力车。她直走到三岔口,才叫到车,赶回家去。

    她在家门口,碰到出来送客的三哥和素钦,正要上车的正是素钦的妹,上次订婚宴上,云澜同她见过面的。

    “云澜,”素欣直爽性子,比她姐姐姐夫更早看见她,招着手:“哪里去了,才回来,会朋友么?”

    “哪里,我在上海,朋友没有几个。”云澜挺喜欢素欣的性子,觉得她哪里像茉莉。

    素欣嘻嘻笑着,把兔绒手套用力拔高一点,“真是不巧,我要赶着走呢,不然,我还想和你宏恩任职的事,我真的,咱们这样外头求学回来,白呆在家里怎么行,不做点儿什么,太荒废了。”

    云澜听了,笑了笑,她想,素欣是个行动派。

    “你看咱们这周围,这世道,你不想做点儿什么吗?”素欣挨在汽车门边,诚挚的目光。

    “你可是又要发表你那套改天换地的言论了,那这里太冷,还是再回我们家暖炉边上烘着手来吧。”素钦在旁趣她,把她的话头止住了。

    素欣爽朗的哈哈笑了,朝云澜看着:“那我真想多两句呢,可我要迟到了,就先走了,改天我再来找你。”

    “好,再会。”她们摆手道了别。

    云澜跟在三哥身后往家里去,转头把蛋糕盒子递给素钦,“喏,特地给你买的,你看看,是你喜欢的那家么?”

    素钦欣然的接在手里,只闻了闻,“嗯,没错,是马斯南路那家西饼店的,你去排队了么?”

    “那倒没有,今天那里冷落得很,就我一个人,不过也只剩这些了,被我包了圆。”云澜抿嘴笑了,俏皮生动的样子。

    三哥回头瞥他们一眼,瞧她们姑嫂俩什么体己话。

    素钦更高兴些,“那我只当你是谢我那家夹背心的,我且收下吃了。”

    “你要这么,那这件夹背心我就不还你了,横是你谢礼都收了。”

    “随你,我想我如今胖了,今后也是穿不得了。”

    三哥听着她们对话,背着手摇着头先走了。

    云澜是晚上在床边脱衣裳时,一手解开贴身穿着的这件云丝夹背心的纽襻,一边解一边觉出似曾相似的意味来。在哪里经历过,还是在哪里见过,也曾这样借过谁的一件衣服,贴身穿的……她一时想不起来。

    这时才入夜不久,也才八点多钟,云澜因为气力不足,这些日子早睡。但另一些人,是不用早睡的,这个时刻,正是他们苏醒的时候。

    礼和洋行的楼上,有一间极精致宽敞的会客室,常常充作在沪的日本军官们饮酒作乐的地方。这时候彻夜的灯火通明,舞台上,白露唱四季歌,同松田先生一起对唱,他人中上蓄了须,唱歌时呵出的热气,正喷在白露滑腻的粉腮上。客室的东南角是固定的橡木大桌子,为玩梭哈预备的,上面一盏漆黑的铜灯罩,正映着桌边人的脸,无不聚精会神,像在菜市口看杀头的观众。

    愈存坐在角落的一处沙发里,和两位明艳的女人对坐着话,她们同时凝神听他讲着什么,讲时下黄金的价格,现在黄金价格不好,不能买,不如做股票转手得快。她们听得津津有味。

    白露的四季歌唱完,厅里才又亮起两盏灯,她步下舞台的台阶,愈存马上起身端着备好的甜酒。灯光一转,白露被另一个男人搂住细腰截走了,他脱了军装,只穿着白衬衫,用蹩脚的中文着,要和白姐合唱一曲,于是白露又被携着手,调转回舞台上。

    愈存干站着,片刻也转身坐了回来,脸上仍旧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派如常。对面坐着的人笑起来,“何医生真是出了名的好男人!”其中一位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嘲讽意味,另一位马上附和:“可不是嚒?白姐就是因为找了这么好的男朋友,才越来越红了呢。”她端酒杯的手腕上,挂着一串细密的钻石,折射着光彩。

    愈存也端起了酒杯,照旧的喝酒话,这被嘲讽的话题,也是他们坐在一起的话题之一,无妨的,他自己也能参与其中闲话两句,进一步拉近了和亲日富商太太们的关系,没有什么不好,于他有益。

    等白露终于又唱完一曲,下到舞台边来,愈存已经侯在一旁,递甜酒给她。暗处他们两人着话,很快又分开。白露穿着露背的镶金礼服,修长腰身盈盈一握,扭到人群里去,被什么绊了一下,跌在一人身上,索性坐在那人腿上,人群里即刻响起一片男人的掌声。

    愈存仍旧退在角落的沙发里,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他在耐心等一个人出现,人称老薛的中年男人。据情报明,这个人是早两年从日本留洋回来,也似乎是有日本血统的中国人,在葛罗路上开着一家极的兽医店实际上是警防处内部的毒药专家之一。愈存和白露的任务是接触到他本人,在合适的时机暗杀他。

    灯光又灭下来,两个日本舞姬踩着碎步上台。愈存和商行的幕后主人之一大桥先生对坐着,斗起酒来。刚刚他坐过的那处沙发上,多了一位太太,三个女人正在窃窃私语。她们话的声音不低,带着嗤嗤的窃笑声,偶尔朝愈存身上扫过两眼。

    “是真的么?”

    “怎么不真,田太太她验过了,亲自!是真的不行,软的……”

    “那真是可惜了,白长了这么好的卖相,里头是空的!”

    “你可惜什么,白露都没可惜呢,你先替她可惜上了!嘁…….”

    “嗐,我是替你们可惜,白露忙着呢,你们放眼瞧瞧,纵有十个男朋友,她也顾不上,更何况还是这么个,蜡枪头,更用不上了。”

    其中一个放下酒杯来,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凑在另一个肩头,“究竟为了什么不行的?是用坏了么?”

    “那就不知道了,恍惚听,是因为受过伤,就,好不了了呗。”

    那边还了什么,传来一阵细索的嗤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