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刀伤
第二天,红圣诞树的伙计来,送了两条普通面包。愈存见厨房的阿妈拿在手里,他垂眸转身上楼去,他想,陆先生还没有回来,丽惠没有拿到信息。
他下午回了一趟医院,替田太太取一些常用药,顺便取出几支吗啡,记在同一张药单上。吗啡他单独收好,月底要亲自交给延声,陆先生是轻易不同他见面的,但在旧年年底的一次秘密会面中,请他帮忙供应吗啡。他他有私人用途,请他务必想想办法。他于是把这项药物划进田太太的处方里,她从来不关心纸面上的东西,她只盯着他这个人而已。
他整理清楚药品,回六楼的办公室,一推门,看见庄副院长宽大写字台前,坐着一个人,庄副院长本尊却并不在。
云澜抬头来望着他走进来,原来他是在这间的,她想。
“聂医生怎么在这儿?”他边走向自己位置,边转头来问,语气像初相识的两个人,客气又疏离,但看过来的眼神里,又仿佛有久远的话题,不能随便起。
他们这间的隔壁正是秘书处的办公室,很难保证隔墙不有耳。这种时候,他一颗心又提上来,怕她以为没有旁人,要出什么来。
“庄教授,有一些材料需要翻译,所以……”云澜接着他的眼神,斟酌着回答。
“哦,”他在自己座位上坐下来,“庄教授倒是找到个新秘书。”他半笑不笑的态度,调侃。
云澜还是忍不住眼神始终望着他,怕错过他的一点表情。
他只好低了头,避开她眼神。
“聂医生来的这些天,还习惯宏恩么?”他拿起前辈的口吻来问她,先来后到的次序,有意的同她拉开了距离。
“还好,宏恩的建制是仿外的,所以我没有哪里不习惯。”云澜答。
“哦,也是,上次君达,你是留美的,对么?”
“是的。”
“那倒是正好,这里庄教授也是早年留美回来的。”他找到一点这里面的联系,见她并不引申话题,渐渐放下心来。
“嗯,前两天恰好在会议室遇到,才起,庄教授当年是去过我念的那所医科学校的,所以特别亲切些。”她等于是把今日坐在这里的原由解释给他听,但也仅限在这儿,没有到别的地方去。
愈存仍旧不抬头,话题停了,突然静下来,叫人心里一空。
“何医生是上海人么?”她先开口,问着这样的问题。
他警觉抬头来,眼睛里射出锐利的光,映在她脸上,“不是。”他不能多言,只摇头。
“哦,那天在楼下咖啡厅,看结核病的戴医生起你,他们你是英式习惯,爱喝茶的。”云澜把话题绕回来,仍旧回到医院,她想,他是不能谈别的么!
她看着他眼神收了回去,似乎低头笑了笑:“嗯,是在英国住了许多年,也许带了一点英国人的习惯。”
他是在笑自己,这颗多虑又紧张的心。
他们这里着话,办公室的门开了,庄教授从住院处回来了。他刚五十几岁,头发白了一半,心也宽体也宽,胖得最大号的医生袍,都有点儿扣不上衣扣。
“哟,愈存来了。”他近年不大接诊了,天天看材料,看得眼睛也坏了,本来想培养愈存帮他看,结果愈存做不了他的眼睛,好在他这两天物色到了新人选。他此时乐呵呵笑着:“云澜,你认识何医生么?我来介绍。”
“不用了,庄教授,我们认识过了。”愈存抬眸来解释。
“哦,那很好,那很好。”庄教授欣慰地点着头,偏胖腰身,挤进自己座位里,看看墙上挂钟:“哎,晚上我请客好伐,咱们一道去吃红房子。”
“不了,我晚上还有事。”愈存先开口拒绝,他也一点儿不委婉。
庄教授听了点头,自己委婉着:“不巧不巧,真是不巧,那咱们只好改天了。”到后面,转脸看着云澜。
云澜便笑了笑,没话。
她专心在文件上,偶尔隔着教授的胖大脊背,看那边坐着的他。瘦了些,不看眼睛,眉眼如旧,但一对视,还是觉出,他眼神里透出的光,她有些陌生。
云澜接着的日子里,常常上来做庄教授的眼睛,许多专业医药方向的材料,她索性帮他翻译出来,转写成很大的字;有时也念给他听。
庄教授得了许多便利,也在学科之路上语重心长的指导云澜:“多去看诊,急诊也要多负责一些,咱们这项工作,穿了是门手艺活,譬如做茶壶、做蒲扇、做竹筐子,要低着头沉下心来练手,千锤百炼里才有好医生。”
他,“从前有赤脚医生,你晓得伐?我顶支持医科学生们走街串巷,往深山老林里去泡一泡,再高的天资,也得从病症里趟过来才成。”他某个黄昏时向云澜发感慨,是无人理解的感慨;他同时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愈存的空座位,摇头叹息:“万不可像有的人,仗着自己有些天赋,只顾做些风光表面的功夫!”
云澜听出的教授含蓄的影射,她也看了看愈存的座位,没有答言。
但庄教授还是很欣喜的,新来的聂云澜医生,听也是某股东推荐来的,可跟愈存大不相同,毫不特殊。她不仅留美的经历和自己相同,还谦恭好学,听从他的建议,请他帮忙,申请了急诊的值班工作。
这样的忙他很乐意帮,他点着头,同她讲:“不要怕吃苦,但凡吃力的事情,最后都会变成好事情。”
他看着她笑笑,点了头,觉出一点特别的满意来。
愈存这天全天没有来,他白天陪白露在片场演戏。本来他懒得来的,白露坐在沙发上,再三央求他,“你不知道,朱曼玲算什么货色,眼看要爬到我头上去!她不就是找了个搪瓷厂老板么,看他那贼眉鼠眼的矮矬子样。你陪我去,你只管坐在那儿就成了,我就想看看,那矮矬子坐你旁边,还敢粗着嗓子话!”
愈存向来觉得,白露圈子里女人间争风吃醋的把戏,既幼稚也无聊,他从不掺和。可想起上回雨夜迟到成川家宴会的事,他后来让丽惠去查过,知道她是去启秀中学看那个孩子去了,孩子应该是生了病,她不得不去的。他那晚实在生了气,吓唬和威胁她,如今想来心里总有些不过意。
她今日来央求他这件事,他想想就答应了。果然如她所愿,替她气宇轩昂地坐在片场震慑着旁人。他远远看着她,扭着腰,趾高气扬的样子。
可惜他没能坐到收工,下午两三点钟,阿听赶来,手里拿着张字条,让他看,田太太了电话来,请他下午一起看电影。
白露本是翘着脚在旁候场的,伸着头看了,放下脚来,知道他一定得走,拿眼睛望着他,射出一点同情的光。
愈存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他起身前回瞟了白露的同情心一眼,真的走了。
田太太是习惯请他去东和馆剧场,看日本电影的。他的日语,一多半从她那里学来,纯正的大阪口音。现在看日语对话,像听中文一样顺利。他们入场时,路口有几个男学生,在发放反日传单,慷慨激昂的高喊着振奋人心的口号。
“他们在什么?”田太太故意用日语问他,她其实听得懂中文。
“黄军万岁。”他。也知道她听得懂中文,看她抿着嘴满意地笑了笑。
散场时,他们并肩走出来。他替她拿着羊皮大衣,等到了出口,体贴地替她披在身上。他做这些时,忽然想起那天在黄金大戏院看乔非寅做过的事。他心里乱了乱。
田太太在用日语同他着剧情,他敷衍地点着头,没有答言。其实来也很奇怪,哪怕日本女人同中国女人一样穿着旗袍裹着大衣,也是能让人一眼看出来,她是日本人的。仿佛国人的眼睛都是照妖镜,一照到底,谁也糊弄不过去。
他们走到停车场的昏暗处,忽然冒出几个高个子的黑影。愈存警觉地伸手把田太太拉在身前,有两个黑影已经对向从到他们面前。
其中一个手里闪亮的一刀白光,刺进来。“狗汉奸,死走狗,早点去死。”他用力捅进去,向着愈存胸口而来。反应迟钝的田太太瞥见刀锋,惊叫起来,身体挡住了愈存躲闪的方向。短刀扎进愈存右肋下,他一把按住了握着刀柄的手,看清正是路口发传单的几个男学生。
那学生大概是第一次用刀,腕力不足,隔着衣服扎得不深。愈存手上略一使力,他被逼得松了手,初生牛犊,竟还想补一刀,被愈存故意地一掌推远,他是想放他们走的意思。慌乱间他们领会不到,几个年轻的同伙还想拥上来。
旁边的田太太还在用日语惊叫,尖利的声音擦破夜空。愈存只好跟着她用中文大喊:“警察、警察,有歹徒。”算作提醒他们。
他一用力喊,伤口马上涌出鲜血,浅色的衬衫上立刻绽开一朵血色的红花,动态的,不断蔓延着。
警察来时,愈存捂着伤口,看他们跑远,才悄悄退回汽车旁。
田太太这时才关掉尖叫声,关切地拉开他大衣,要看他伤口,他摇头拒绝了。用日语回她:“离宏恩很近,我回去处理一下伤口,不要紧。希望没有吓到你,我叫警察送你回去。”
警察听他们日语对话,马上殷勤地派车,送田太太回家去。
这两天正是倒春寒,夜深时路边上的残水都结了层薄冰,发白的反着路灯光。愈存叫了部人力车赶回医院,自己走进急诊间,两个值夜的护士正相对瞌睡,看见是他进来,都吃了一惊。
“何医生!你怎么来了?”“哎呦,这是刀伤么?”
他吸着气,想交代她们,不要声张。然而其中一个已经跑到隔壁间去叫医生。
他听见她极快的语速在:“聂医生,快来,有个刀伤要处理。”
云澜走进来看见他时,他垂着头正在自己清理伤口,一卷棉纱拿在手里。
她凑过去,俯身看了看,把他的手拿开了,伸手掩上止血棉,转头吩咐护士准备器具。她低声:“得缝两针,你坐着别动。”听起来又像是自言自语,并不同他有关。
她拉了把椅子过来,坐在他身前,解他衬衫的衣扣。出于职业习惯,她得问他:“怎么弄伤的?”等拉开他衣襟,她停住了,他身上大的伤疤,让她一眼看不过来。
他低头等了她一刻,自己伸手把左边的衣襟掩上,低声提示着回答她:“不心,遇到抢劫……”他这样解释。
她马上恢复了神情,动手缝针,顺着他的意思回应:“是啊,路上总是不太平。”她想,他的很合理。
“有一点疼,要忍一下。”她提醒他。他低头看着她缝,闻到她发上隐隐的清香,觉出一片久远的安宁来,他在心底回答她:我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