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持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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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这里将要缝好时,隔壁传来极大的开门声,走动声和什么东西被推倒的声音。

    今晚只有云澜一位医生值班,另一位急诊医生家里新添了孩子,觉得寒夜无事,和云澜商量了一声,早退回家去看孩子了。

    她听着动静,不得不出去看视。她把收尾的棉纱叠好,掩在他伤口上,抬头来:“我去看看,你自己包扎。”

    “好。”

    她一出去,就被诊室的情形惊了一跳,躺在轮床上的日本男人腹部插着一把长刀,旁边站着的另一个男人则挥刀在乱砍乱杀,嘴里叫嚷着日文的话,像在念咒语,没人听得懂。护士们都缩在墙角不敢出声。

    那持刀的人一见到穿白大褂的医生,就逼近来,挥刀横在云澜颈上。女护士们发出一阵惊慌的尖叫。

    云澜立在灯下,袖口里的手一下子攥紧了。她生平第二次,被人这样以刀相逼。冰凉的刀刃抵在皮肤上,传来尖锐的刺痛感。握刀的人显然喝多了酒,脸上泛着粗糙的潮红;手上力度却很狠,看来是用惯了刀的,他们穿着日式和服,一时看不出是做什么的。

    云澜被刀刃胁迫着走到伤者身边,持刀的人立刻激动起来,哇哇叫嚷,手上力道也乱了,云澜本能的撤开一点,颈上还是沁出了血珠。她皱了皱眉,低头去检查轮床上的人。

    忽然有人从身后拦腰把她拉开一步,回护到身侧去。愈存上手隔开那醉汉手里的刀刃,衣袖上应声划开一道破口,一粒袖扣掉落下来。对方马上瞪起充血的眼睛,双手举刀要还击,被愈存的几句话,震住了,手臂停在半空中。

    他用日语和他对话,告诉他,他是为成川部长和江直大佐看病的医生。同时看了看躺着的人,解释了几句,:“你朋友的手术我来做,保他不死。”他动手去看伤者眼睛,冷冷威胁道:“你再这样耽搁下去,能不能活就不一定了。”

    醉汉收起了刀,躬身伏在轮床上去什么,很长的一段话。云澜看着愈存弯腰的一刻,吃痛地右手抚了抚自己伤口。她想,他伤口应该是出血了。

    愈存马上吩咐当值的护士准备手术室,他回身来极快速地偏头看了看云澜颈上伤口,在她耳边低语:“不要紧,只破了一点皮。你进来帮我。”

    “好。”云澜跟在他身边。

    他随手从工作台上,拿了一块棉纱布,边走边捂在她伤口上,替她把一点血珠擦拭掉。

    他手掌温热,拂过她皮肤,云澜转头望着他,他眼里透出的光,她熟悉的,是怀承的眼神。

    这场手术做了很长时间,云澜却不觉得长,是她和怀承共做一台手术的时光,她只觉得太短。

    手术灯一停,她想,他就要变回愈存。

    他果然从手术间出来,口罩遮着大半张脸,始终沉默着从回廊走过,没有再回头什么。

    云澜站在走廊这一头,看他走远,看怀承的背影在走远,消失在尽头。

    愈存第二天仍是过了中午才来上班。这天难得的天晴出了太阳,洒了一屋子日光,半透明的像薄纱一层层铺在庄教授的桌子前。

    云澜在念一段显影技术的明给庄教授听,教授低着头像初开蒙的学生,毕恭毕敬的样子。

    怀承走过,在他们两人的桌面上掠过一道人影,他们同时抬起头来。庄教授没抬头,闷声闷气的开口:“愈存来了,晚上一起去吃红房子吧。”例行公事的口吻。

    “晚上我有事。”他坐下来时回。

    庄教授就没了声音,云澜望着他,在想他腹部的伤口,该换药了。

    她想得没错,等她那段英文明一念完,庄教授披着大衣推门出去。他马上就动手自己给自己换药。他其实在玫瑰园的书房里,也有相同的伤药,他没算用,专程到办公室来换。

    “我帮你吧!”云澜站起来。

    “不用。”他立刻拒绝了。他是猜准了她会提出帮忙的,他在这里拒绝她,也是告诉她,不必走得太近,也不能走得太近,他要她知道,得同他保持距离。

    云澜徒然站着,日光里显得突兀又生硬。她缓缓坐下来,没再话。

    房间里偶尔响起,剪刀碰在金属器皿上的,冰冷的声音。

    他们彼此沉默着,一框斜照的阳光横亘在他们中间。

    云澜回到文件里,不再抬头,但仍不自控地听着他那边发出的声音,在心里判断,他换好了!

    “咚咚咚”有敲门声响起,但没等他们谁起身开门,办公室的门已经被推开了。非寅迎着他们目光走进来,周身染着晶晶的亮光。

    “云澜,你让我好找。”他看见她,嘴角浮起浓浓笑意,“我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这儿来。”

    云澜被他的笑脸感染,也笑着,站起身:“六叔怎么来了?找我有事?”

    “嗯,有事请你帮忙,热心肠!”他着,拿出上次调侃她的话。

    “哦,你这样我,是不准我拒绝的意思么?”她直来直往的问着他,反正他也是这样的人。

    “呵呵,对,没错。”他坦然点头应着。站在日光中间,觉得云澜不会摇头,才分神出来朝旁转了转身。脸上仍旧挂着笑,向望着他们话的愈存点头道:“你好,何医生。”

    “你好,乔先生。”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视线扫过他们两人脸上。

    非寅没在意,他转身约着云澜:“走吧,大侄女,下班了。”着朝门口瞧了瞧,示意她。

    云澜没有他这样旷达不羁的作风,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还没到时间,况且,我还得跟庄教授一声,不能走就走。”

    “怎么不能!”非寅的世界里全是纵情恣意,他隔着桌面朝云澜伸了伸手,“来吧,我才进来时,和庄副院长过了。”

    云澜听了,动手收整好文件,推在桌面一角,才穿上大衣跟着非寅走。

    愈存仍旧坐着,看他们并肩走出门的背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他们在电梯间里遇到上来的庄教授,他满脸笑纹地向非寅招呼:“乔先生来了,”向非寅笑过,才转头问云澜:“你要出去么?”

    “我请聂医生出去一趟,办一件要紧事。”非寅彬彬有礼,语速平常。

    “哦哦,好的好的。”庄教授忙不迭的点着头,和他们侧身走过了。

    等电梯开到一层,云澜转头盯着非寅的脸,质疑道:“你根本没跟庄教授过吧,你是不是根本没遇到他?”

    “你看庄老头这个老糊涂,才完的话就忘了!”非寅假模假式的皱了皱眉。

    “六叔!”云澜转头盯着他脸。

    “哎,大侄女,话不能都穿,你要懂成人之美!”

    “哼!”

    非寅开车很快,飞一般的,云澜想,这大概是乔家的家风。不一时就到了白赛仲路一桩白色大门前。

    “走吧,石院长在我们了。”他。

    “是这里的院长?伯特利的院长?”云澜便下车边问,她在宏恩上了一段时间的班,对沪上的医院略有了解。

    非寅点了点头。

    但其实他并没有马上带云澜上楼去院长办公室,而是一路楼梯走到最顶层,在走廊里,请她浏览几间宽大的房间。

    这几间房间统一刷成绿色,每个房间,都有七八个女孩子在上课。

    “是医科的女学生么?”云澜站在窗边,回头来悄声问非寅。

    “是难童处的女孩子,”他望着里面,解释:“石院长特地挑选了有兴趣的女孩子,请本院的医生教她们医护知识,将来资质好的会选送出去进修。”

    云澜偏头向另外几个房间张望着,映入眼帘的,是女孩子们高高抬起的头。真好,读书明理,她明白,女人的读书机会多么难得。

    “你看,这里的女医生非常少,我想替石院长向你发出邀请,来给她们帮个忙吧,”非寅,眼神敛着严肃的光,“学以致用,当发挥更大的用处。”

    云澜和他对视着,从他眼里看到极深远的地方,远得难以企底。

    他们下楼和石院长坐谈了一会儿,院长偏胖身材坐在沙发上,像个和蔼的故事里才有的老妇人,她很喜欢云澜,临走时,拉着云澜的手送出来。

    于是云澜多了一份业余的工作,每个礼拜有三个晚上,来给女孩子们上课。

    非寅每到这三天,总是排开诸事,开车来接她下班,然后送到伯特利来。

    云澜前所未有的忙碌起来,白天上班除了看诊,答应了庄教授的工作不能甩手。其他时候,但凡有一点空,也总在忙着备课和上课。她被时间追着跑,没了精力坐在自己房里临窗嗟叹,反复看那一叠信笺了。她想起上课的女孩子们一双双明珠样的眼睛,六叔得没错,有许多事要做。

    愈存有几回,趁着庄教授不在,独自站在窗边,看楼下的汽车。夕阳西下的时候,他看着她,从医院的门厅快速跑出来,乔非寅从车里伸出一只手,向她招了招。她赶着,上了他的车,满脸笑容的。

    橘黄的夕光,照在他脸上,到处都染透了,落寞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