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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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寅转头看见他们进来,还是如常神态,手上帕子交在云澜手里,客套话:“这间是留给白露的化妆间吧,不好意思,我们先借来用一用。”

    白露眼睛还盯在非寅的手上,错愕了一刻,“哦,不要紧,你要用,我们换另一间吧。”她着,仓皇地转身拉着愈存要走。

    愈存没有动。

    “那倒不用,我们吃了面就走,不会影响你们。”非寅着笑了笑。

    “哪里,希望不影响你们才是。”愈存眼神从云澜身上转到乔非寅的脸上,也是客气的语气,心里却不怎么客气。他同时把白露拉了回来。

    非寅只无声看愈存一眼,没答言。

    他一停顿,这四个人的空间,就凝固得只剩彼此目光碰撞的声音。

    非寅这人,是最不怕别人的眼光的,他欠身向云澜提醒:“把外面这件脱了吧,不影响里面,天气也不冷。”

    云澜点点头,也怕油腥味儿失仪,所以从谏如流的脱了放在一边。

    愈存负手立在一旁,阿听在弓着腰把白露化妆用的一系列物品一一摆在长桌上。他眼角的余光里,看着她脱掉外套,露出里面深墨蓝的丝绒礼服,脖颈白皙,戴了一串素色的钻石项链。他想,是为了遮住那道伤疤么!他心头旧事翻上来,直涌到眼睛里,只好略偏了偏身,自己换了个角度,从白露半人高的化妆镜里折射一点看过去的目光。

    白露被镜子前的强光笼罩着,呆滞的表情显得特别惨白。一直到非寅和云澜起身离开,她才恢复了一点精神,转头骂阿听:“你是瞎了么?都几点了,还不去叫梳头的进来!”

    愈存让到窗边去,低头点了一支烟。

    白露的节目放在竞买之前压轴的位置,等她唱完,底下爆发着掌声,有许多鲜花抛到舞台上来。她在一阵鲜花雨里声情并茂地感谢上海商会和慈善团的着力安排、沪上名流们的鼎力支持,还在末尾真情流露地讲述了一段战地难童的悲惨经历,仿佛亲眼所见亲身所受。

    底下的观众如不抹泪附和,都对不起那些流过的血汗,然而他们身上的高级礼服都经不得染,所以最终还是没能哭出来。也只好等会儿多付一点钱,以示弥补。财富实在是好东西,多少感情都能拿来填补。

    云澜站在非寅身旁,她在心里暗自想,她教的那些难童处的女孩子们,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些人的帮助……她转头看着非寅,他正抬手鼓掌,特别饱满的热情,仿佛台上的人讲的话句句是真。

    她想,六叔这逢场作戏的本事可真厉害!

    紧接着开始竞买,是大把花钱的时候,非寅因为有一件金丝八宝海棠花的压襟捐赠出来,被请到前排去。云澜仍旧站在人群外,没动。

    白露是迎着掌声和鲜花走下台来的,愈存照例在舞台口等她,她却留了个心眼,顺着他眼神望出去,正看到巨幅帐幔旁独个儿站着的云澜。他在看她!白露在心里想,她不是非寅的新女朋友么!想到这个,白露心里泛起酸来。伸手接过愈存手里的披肩,自己给自己围上的同时,又伸头看出去一眼。

    这双眼睛,她认得,伴着愈存的目光,她想起来了。旧年里有一次发现他从阁楼上下来,她促狭的好奇心发作,悄悄上去看,发现一本医院专用的记事簿,翻开什么也没有。她失望得很,要丢开的一霎,瞟见空白页上的痕迹,心头一动,拿碳笔拓印出来,是一双女人的眼睛。嗬!这个已经不行的男人,竟然还存着花心,男人想女人的心,真是一路货色。她摇着头,撕下来销毁了,转头也忘了。

    这时忽然看到真人,原来是他喜欢的那双眼睛……白露来了无限兴趣。撇开愈存,自己扎到人堆里去。她本来碍于非寅的关系,对这位姐宁肯避而不谈,此时不一样,她狠狠地去听了一番,有了许多收获。

    那边人群如火如荼的抢着扔钱,白露这里踩着高跟鞋扭回到愈存身边,“哎,我跟你讲,那位聂姐,喏,就是刚刚非寅对面坐的那个,”她脸颊上因为兴奋染着绯红,“可不是个娇姐,听她出洋前,从香港带了个私孩子回来,不知是和谁生的,也许是和大学同学胡搞来的。这你知道么?”白露挑着眉,添油加醋的胡乱猜测着。

    愈存本是最嫌恶白露传闲话的毛病,见她开口,已经背过身去,听到“聂姐”三个字,又转过脸来。“什么?”他惊讶道。

    他这一声,把白露问得成就感油然而生,她扬着尖尖的下巴,着重道:“是你不知道的吧,可别光看人家模样长得好,底子里什么样,可是看不出来的。哎,听那私孩子都两岁了,就养在她三哥房里,充作儿子,好保全外头名声。你,好不好笑,她三嫂可真是个贤德人……”

    白露嗤笑的表情蔓延得满脸都是,恨不得立刻给非寅去听,她讲完,也专程看一眼愈存的脸。却见他冷着脸,“哼”了一声,不屑地转身走开了。淑瑛孩子的事,竟被传成了这样,可见人们造谣生事的本事。

    他走出去几步,又在灯光的阴影里,转头看向云澜的方向。她家里这样欺负她,枉顾她的名声!他替她在心里发了发恨。

    云澜在这样场合里认识的人不多,恰好走过范太太面前,被她拉住,了好一会儿话。范太太上次在虞家,聂医生给孩子开的药、写下的医嘱,都实在太好太细致了,一通感谢的客套话。总是一颗面面俱到的做母亲的真心,云澜含笑应承着。

    等范太太走了,她又迎来了白露姐,她举着酒杯走过来,热情又虚伪地要和她碰一杯,云澜临时在侍应生的托盘里取了一杯红酒,和白姐对饮。

    “幸会啊,聂姐,前头见过面,总是没上话,我心里遗憾得嘞!”白露高跟鞋踩着,比云澜略高半个头,居高临下的语气。

    “白姐客气了,我其实不大来这样的地方,和众人都不熟。”云澜以为她寻常叙话,没有防备。

    “哦,是啊,你们大家姐通常都是不出来社交的,有什么好事总是放在家里消化,对伐?”白露含沙射影的着,又怕力道不足,恨不能摊开了直。

    云澜听着,没太明白,便笑了笑没接话头,同时看到白露身后,愈存走过来。

    他是想,防着白露一会儿口无遮拦的胡言乱语,好制止她。没想到,她已经在胡了。

    “聂姐从前在香港读书,后来怎么听见,又去了美国呢?不是有什么事,香港待不住,只好换地方吧?”白露横挑着细眉,往明处。

    “白姐想问什么?”云澜听出话外音来,收起笑脸,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愈存的眼睛。

    “没什么,听一点聂姐当年的旧事,觉得十分有趣,特来讨教讨教……”她着,风情万种地笑了。

    愈存面无表情地伸手来截走了白露手里的酒杯,“你少喝一口,省得醉话!”沉声提醒她。被白露一把抢回来,虎了他一眼。

    “好好话呢,你少管闲事!”白露不管不顾起来,能气死愈存。

    好在他们同时看见,非寅穿过人群,正向这边走来。他远远的戏谑语气:“白露姐做什么瞪着大眼睛,这是要吓唬谁?”

    “哟,我这点道行,只有被人吓唬的份儿呢,”白露见非寅走来,更得意了,正愁没处给他听,他就来了。“在一个孩子的事,两岁多的男孩。是吧,聂姐?”她完,不禁得意的想看云澜的局促表情。

    结果云澜平常态度,直辣辣地反问她:“白姐是谁家的两岁孩子?我三哥家的?”

    白露被当面问得噎住,暧昧地笑了笑,没法接口。又不肯认输,想再追问云澜:“是你三哥家的么?”被非寅开口先抢了话。

    “哦,那孩子啊,素钦带着,我见过,模样生得喜人,只是一样不好,回回都要叫我六叔公,我听了很不开心。”非寅插话进来,作势摇着头,向白露愈存用意道:“将来有机会,我定要给他纠正过来,换个称呼。”他惯常的玩笑话语气。

    完伸臂挽着云澜,“走吧,看看我捐掉的那只金器去,被一个大胖子买走了。”他。

    云澜平白被白露追问了几句无聊的闲话,也在心里气了气,没留意六叔最后了什么,他左不过是哈哈一笑的话。只愈存听了,心里沉下去,看着他们走远的背影,许久没有回身。

    “这种时候,耳朵就要生得大一点,能话的人多着呢,这个不中听,就换那一个,知道么?”六叔笑眯眯的啰嗦着,他做人不嘴碎,只对着有的人,才话多。

    云澜看看他,明白他的意思,点头不语。

    宴会结束时,非寅应邀上台讲话。云澜在台下,看他难得一本正经的表情,可惜出的话,还是敷衍的话,六叔真是个难以捉摸的灵魂。

    嘉宾散场时,云澜忍不住在人群悄悄找愈存的身影,她在心里提醒自己,只看一眼就好。可惜白露因为嘲讽云澜失败,生了大气,提早退场,愈存跟着先走了。

    非寅开着车,偶尔转头,总是觉得,云澜眼睛里有不清的失望。她失望什么?他想。

    白露一进家门,就开始处处迁怒。她嗒嗒地上到二楼,又从楼上把高跟鞋狠狠扔下来,气势汹汹的转头指着阿听道:“你去,洗澡去,洗干净,到我房里来。”话是这么,眼睛却是盯着愈存的。

    愈存没什么反应,慢悠悠的跟上楼上,照平常的习惯,他去书房待着。那时也是白露自己的:“你既然不行,就别进我卧室,我床上不养这样的男人。”所以,他就不进去。

    这时,白露却抢上一步,挡住他去路。她低胸的晚礼服,散发着阵阵温香气,故意贴着他。“聂姐,你是不是早就认识?”她凑到他耳边来,几乎咬着他耳垂。

    “早点去睡吧,别在这里胡八道。”愈存偏了偏头,让开她的热气。

    “我见过你画的一双女人眼睛,和聂云澜的眼睛一模一样,你看她的眼神,就是看心爱女人的眼神。”她低声着,像在念一段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