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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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上海的夏天像是突然来的,春天短得是兔子的尾巴,一阵雷雨天后,知了声就此起彼伏地叫起来,宣告着入夏。

    云澜从一楼上来时,庄教授正伏在桌面上看一份过期的英文报纸,他戴着厚厚的老花镜,整个头垂到纸面上。

    云澜忙把报纸接过来,“我来念,您要看哪一段?”她马上兢兢业业的替他做起眼睛和广播来。

    云澜念了一段关于美国占领硫磺岛的消息,尔后是一长篇日军即将迎来本土作战的评论。他们这间不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云澜的声音响起。愈存最近仿佛活动很少,同庄教授的关系也在无数次的窗前围观里得到改善。他也安静坐着,似乎在听,也似乎在想自己的事。

    “听听,我觉得,不远了不远了!”庄教授一扫午后的昏昏欲睡,听完这段激动地站起来,在地心转悠了两圈,“是不是,愈存,你是不是,快了吧!”

    愈存坐着没答言,但知道教授盯着他,他无声地点了点头,在心里:“希望是。”

    有秘书处的张姐走进来,送了一个信封给云澜,“聂医生,你的信。”

    “哦,谢谢。”云澜接在手里。庄教授也伸过头来扫一眼,没看清,问:“国外来的?”

    “是我香港的同学寄来的。”云澜接到茉莉的信,声音轻快,她上次给茉莉写了回信,告诉她,她因为家事回上海了,算留下来,等有机会再去香港看她,同时也给了她宏恩的地址,省得寄到家里的信总是要通过二伯父的手。

    “男同学?”庄教授觑着眼睛往信纸上瞄,其实他眼花,看不清。

    “女同学!”云澜强调,同时也给另一个人的耳朵听,告诉他,茉莉来信了,一切都好,邝医生也好。

    等到了下午三点钟,教授照例要下楼去喝杯咖啡。

    他前脚一出门,愈存后脚就跟过来,向云澜伸出了手。云澜看着他掌心,没明白,抬头眼巴巴望着他,“什么?”她脱口问他。

    他无声的摆摆手,向隔壁秘书处指了指,示意她不要乱话,同时眼神看向桌面上的信封。

    云澜会意,把信递给他,同时拿乌油油的大眼睛直瞪他,来看她的信,还这样理直气壮!

    他看信的速度飞快,同时腾出眼神来和云澜对视一眼,看见她拿手指用力点了点信封上的收信人姓名:聂云澜。

    他毫不在意地继续看下去,还稍微笑了笑,看完,从容地收好还在她手里。

    他转身前瞥见她手腕上挂着的玉石榴,停在那儿多看了一眼。心里悄悄地想,还是夏日里好,看得见她手上戴了什么!

    白露是跟在庄教授身后进来的,教授走得飞快,一阵风似的像踩着风火轮,走回来一屁股坐在座位上。

    云澜正纳闷,看着教授的光额头上流着两条汗。“怎么了?”

    “有女妖精!来了……”他低着头,悄声在云澜耳边嘀咕,又翻着眼皮看白露光圆的两条白手臂晃过他眼前。

    白露耳朵好,全听见了,碍着愈存前番帮忙送孩子出去治病的情谊,不和他们一般计较。没停,继续往前走去。

    “不好,女妖精要坐下了,咱们快走!”庄教授自自话着收拾桌面,想起上次白露一扭身坐在愈存腿上的恐怖记忆,他不禁了个寒颤。

    云澜在旁坐着,正在无措,不知道怎么接教授的话才好。听见那边白露尖着嗓音开口:“愈存,走吧,别耽搁时间,那边有只猪八戒叫咱们快走!”

    她妖娆的抱臂站在地心,出的话音绕着房间转了好几圈,灌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白露!”愈存抬高声音提醒她。

    她朝他翻了个白眼,心,我这算客气的了。

    云澜眼见着教授憋得大耳朵都发红了,赶紧起身替他遮掩,“走吧教授,我收拾好了,咱们快下楼去病理室看材料吧,去晚了该关门了。”着话,她把庄教授搀起来,拉着他脚不沾地的先走了。

    白露瞧着他们一径出门头也不回的样子,转头看了看愈存的黑脸,“是他先我的!谁女妖精呢,自己长得猪八戒似的……”

    “行了!”愈存断她。

    白露撇撇嘴,不言声。她最近收敛了许多,也有一点在心底里承认,其实愈存对的时候多。她不再时时和他对着干。

    “走吧,阿听在楼下等着呢。”她规规矩矩站着,没有把手搭在哪里。

    愈存很快跟着她走出了办公室,在过道里,白露和愈存低语,“就是拍卖会的事儿,叫我们去参加一下,怀疑成川老狐狸安排他弟弟来,大概是要把一些搜刮来的古玩珠宝,通过暗线带走,陈老板让我们去认认门。”

    “丰德盛拍卖行,”愈存看了看白露递过来的字条,思索了片刻,“乔家的产业?”

    “嗯,非寅名下的。”白露挑挑眉。

    “成川是想和乔非寅合作吧!”愈存问。

    “非寅最讨厌日本人,不会和他们合作的。”白露万般笃定的语气,愈存转头看了看她的脸,没话。

    非寅前两天去了西安一趟,见了几位当地的朋友。又星夜兼程地赶回来,他有许多事情要忙,局势变幻莫测,各方势力对峙,他一人坐在火车包厢里,隆隆声响和窗外退走的无限春光,像冥冥的漩涡,围绕在他周围。

    他回来的当晚,接到成川部长的邀请,约他参加酒会,他推脱,路上受了风寒,在养病,不宜外出,于是对方差人送了一篮水果来,送到他西郊的家里。

    午后时光,非寅留在自己的房子里,他书房特别宽大,太宽大了显得人渺。他站在那篮水果前,拿一把银质手枪,瞄准里面的绯红苹果,他站在那儿,瞄准了很久,不知在想什么,旁边站着的钟秘书,以为他不会开枪,他却突然“砰”的一声,扣动了扳机,苹果应声四散碎开,连果核也崩碎跳到他脚边来。

    他始终背对着光,看不清他眼睛。

    非寅的拍卖行里,有一批明清时期的古董要拍卖,租了和平饭店顶层的大厅来用,场面宏大,灯光熠熠,非寅当晚没有出席。愈存和白露应邀前往,见到了一些熟人,也认识了一些生面孔。有两位马来富商,同白露站在窗边话,愈存从另一头走过来,那两位马来人远远看了他一眼,很快和白露结束了对话,转到别出去。

    白露转身,光圆的手臂吊在愈存臂弯里,亲热的凑到他耳边去什么悄悄话,是一对腻歪的璧人模样。

    “根本不是马来人,估计大马从来没去过。”白露含笑地着。

    “依你看,是什么人?”愈存回头来,伸手抚了抚未婚妻的披肩卷发,太蓬松了,有几缕飘到他耳边来。

    “看不出来,你一会儿去探一探吧,我去会会成川先生。”白露着,一扭身,走了。

    成川正和几位太太站在一处,太矮了,同中国太太们话,不得不仰着头,特别恭敬的样子,远远看着像在演滑稽戏。白露去了,他就抬着头和白露姐话,几位太太不待见白露,自动的划出了界线。

    这日过后,愈存借白露和阿听去下午牌的机会,去找过丽惠一趟,在西饼店楼上的亭子间里,丽惠交了一些人员的资料给他。

    “陆先生,恐怕这几次交给你们的暗杀行动,不大好。”丽惠坐在桌子后面,复述延声的话。

    愈存自己在看,浏览的很快。他沉默着,也知道,是不好。

    “是内部的派系倾轧么?”丽惠问。

    愈存垂眸坐着,无声地点了点头。

    “已经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这样下去可能内部争斗非常激烈,陆先生指示,叫你当心防范!”

    他听了,没回应,把文件还到丽惠手里,提醒她:“销毁。”

    这两日进了伏天,过了午,太阳前所未有的让人生厌。宏恩六楼的办公室里,庄教授带了酸梅汤来,请云澜喝。

    “好不好喝?”教授伸着头问。

    云澜点头,“好喝,加了桂花糖。”

    “对对对,我们自己熬的。”庄教授一脸得意,“可惜愈存没口福,不知跑哪里去了……”

    云澜从瓷盅的边沿上,向他的位置看了看,他忙什么去了?

    他在礼和洋行的楼上,那里新来了一批雪茄和洋酒,午后真是品鉴的好时候。大桥先生特地邀请了他和白露同来,觉得他们是懂行的人。大桥自认为是个有品位的商人,他最近在教成川部长的弟弟,如何鉴赏雪茄,这是门顶尖的技术活。

    他坐在沙发上,搂着白露,被她身上的法国香水熏得心猿意马,一只手摸到她两腿中间去,被白露“啪”的一声上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悄悄攀上去,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他把一口浓烟喷出来,喝空的酒杯放在一边,昏昏然地在白露耳边嘁嘁喳喳地絮叨:“看看这批新货,纯正的巴西货,别处弄不到,独我这一家。”

    “那你要发大财了,别忘了上次许我的钻石戒指,再不送我,我可不要了。”白露由着他摸,看在钻石的份上。

    “送,当然送啊,我这批货,都被成川预定了,等收到钱,头一件事就是带你去买,好不好。”大桥眯缝着眼睛,手上享受着。

    “那什么时候给钱啊?他今天没来?”白露坐起身朝厅里扫了一眼,没看那个矮子。

    “他……”大桥笑得喘起来,向白露神秘道:“他今天可忙着呢,来不了。”

    “忙什么?”白露的职业习惯,爱听。

    大桥醉的睁不开眼睛,靠在沙发上,话多到自己拦不住自己,伏在白露耳边:“他爱上了宏恩的一个女医生,今天好容易把她抓到手,结果又被宪兵部叫去办事,气得脸都白了,哈哈哈。”

    他着一段段的醉话,白露听在耳朵里,隐隐觉得有什么,追问他:“宏恩哪个女医生?”

    “还能哪个?就……”他嘿嘿笑着,不出下文,想不起来了,只好胡乱解释:“就上次亲善大会上撞破头那个,叫什么,你们中国名字真难念。”

    是聂云澜!白露眼皮跳了跳,这事她后来听,太太们中间嘲笑了许多回的。“怎么抓到手的?”她试探着问。

    大桥一手挪到她胸前来摸,大着舌头:“就这样抓,嘿嘿……”

    “把人抓哪儿去了?”她换个方式问。

    “一间画室……”

    “哪儿的画室?”

    “……华隆路……”他鼻子里发出“吼吼”的呼噜声。

    “什么路?”白露推他,“呀,华隆路和什么路?呀。”

    他睡死过去了,再没有声音。

    白露坐在这日本老男人身边,他一只手还搭在她胸前。她坐着,拉着脸想了一会儿。

    外面日光正盛,有一道直直射进来,在她脚边,她想起愈存前两天趁夜,进她房里,把新尧在香港的一张照片递给她,又无声的退出去,孩子在照片上笑得像初升的朝阳。

    她起身去找酒柜边站着同人话的何愈存,贴身上去把他拉了出来。

    “干嘛?”他皱着眉头后退一点,低声质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