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火场
华隆路!
愈存从礼和洋行冲出来,在路口拦了一辆车赶往华隆路。
白露把从大桥那儿听来的消息转述给愈存听,她以为他会紧张得立刻飞奔出去救人,事实上他没有。白露眼见着他目光里闪过锐利的光,也真的情急间跨出去一步,可却突然停住了。他站定无声了片刻,转而低声飞快道:“白露,去给乔非寅个电话,告诉他云澜的情况。”
白露惊叹他这人,真是深不见底,此时此刻还能想到这些……
愈存见她不动,克制不住心里的焦虑,上手拉着她手腕:“求你!”眼睛里有她从没见过的祈求的光。
她不是不肯,她对非寅,不过是遥遥一望的念想罢了,难道还真能有什么!?她早就过了白日做梦的年纪了。她在心里哼了自己一声。点头道:“好。”甩开他的手,自去楼下电话。
愈存去另一间办公室,电话给宏恩的庄副院长,庄教授这时候正在桌子后面吃糖果子,接起电话来,话瓮声瓮气,“喂,哪位啊?”
“教授,云澜在么?”他问。
“哦,是愈存啊,云澜出诊去了,你找她有事啊?她一会儿就回来,你等等她哦!”
“去哪里出诊,她了么?有地址么?”他追问。
“那倒没有,你有急事啊?”庄教授手里的糖果子正掉糖粉下来,他手忙脚乱的抬手接着。
愈存心里紧迫得分秒必争,口里仍维持着如常语调:“那没什么,我不过遇到个熟悉的人影,想是看错了。”
他迅速挂断了电话,没有时间走楼梯,从二楼的窗户里纵身一跃,跳了出去。
云澜是接到上次范太太家那位奶妈的电话,专程去看诊孩子的,范家派了汽车来,云澜没在意是不是上次那位司机,总之都是差不多的面孔。车子一路开出去,开到一处她不熟悉的幽僻路,两边成排的冬青树,停在一家红砖楼前。
“是这里么?”云澜下车前问司机。
“是的,请聂医生进去吧,孩子在楼上。”他。
等云澜走进大厅,觉得有点儿奇怪,深色的柚木家具发着暗沉的光,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不过沪上富商们有几处不同的地址都是极寻常的事,这是范家别院也未可知。她跟着管家模样的人上到三楼上,进了一间里外两房的套间。
里面没有孩子,倒有许多画儿,都是西式的油画,画着欧洲的乡村、乡村的女郎和许多圣经故事里的人物……云澜跨进里间去,依然到处是画框,画着裸女和圣母像。
她有一刻还在想,是不是管家弄错了房间。“聂姐!”有个声音响在她身后。
她一回身,看到站在门边的成川,满脸含笑,她惊得倒退了一步。
“聂姐不要怕,我请你来,是想邀你一同观赏我的画作,你看这些……”他着走近前。
云澜又后退了一步。
他笑眯眯的眼睛里闪过凶光,脚步照旧逼近,“我画的女人都很美,可惜,美不过你,聂姐。”他指着手边一副人像,描述:“你看这一副,她的胸型多挺拔,微微上翘,摸在手里是这样的感觉……”他沉醉其中,忽然转头:“当然,你胜过她们所有。”
云澜第一时间想到逃跑,她朝门口望去,听到成川胸有成竹的声音:“你放心,这里没有别人,外面都是我的人,他们带着枪。”他不紧不慢地笑着解释:“我们想做什么都可以,这里很安全。”他着,抬手指了指头顶上的玻璃天窗:“你看,我喜欢看月亮,特地在这里开了窗,多透亮,我们今晚可以在月光下做些快乐的事情……”
他这么,云澜才发现,这房子的怪异,四面都是墙,没有窗户。虽然南墙上也挂了两幅窗帘,却是摆设,窗帘后面遮着一块木板,天窗开得很大,半个屋顶都是玻璃窗,此时开着两排窗口透气。
云澜不信教,不熟悉圣经里的故事,却在抬头看天窗的一瞬间,觉得这里是圣经里的地狱,面前这个转头来笑着的人,应当是地狱里的谁……
他自顾自地伸手抚了抚画框里的女人,满意地憧憬着夜晚的来临,甚至走到墙边的矮柜上点亮了两支粗大的羊油蜡烛。
房里没有照到日光的地方,跳起幽幽的鬼火。
云澜握着药箱把手,越攥越紧,里面有一把医用剪刀,她想。
有人敲门,传来地狱大门忽然被推开的声音。成川站着回头,和人对话了几句,日语,得非常快,他语气不善。
云澜看着他走到门口,转头来向她笑,“聂姐,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来,绝不让你久等。”
继而,她听到门口上锁的声音,金属碰撞发出的动静。
这画室瞬时安静下来,正中天窗里射进来的光柱正在偏斜,云澜抬头望着那巨大的井口般的窗户……
愈存赶到华隆路口,整条华隆路一眼望不到边,浓荫蔽日,高大的榆树和榕树间错排开,热浪催起一片蝉鸣声。他衬衫的后背上,汗水洇湿了一片。
画室!这片屋宇林立的旧区,看不出哪里是画室,又像是哪里都是画室。他从林荫下穿过,一间间去辨认,日本人喜欢的地方,总有些特殊的痕迹在,他确定他能看出来,只要他经过。
他不敢深想,此时这里某一间房里正发生什么,他提醒自己,无论如何,要先找到她。
他几乎跑过这里每一间门口,铁阑干的大门、木栏杆的大门、冬青树的门口……
日色偏斜,额上汗珠流过他眼睛,他一眨眼,刺痛得钻进心里去。他站定在一处三叉路口,抬头看空无一物的天空,无边的绝望袭来……
有一处房顶冒着青烟,袅袅而出,他转头去看,退后两步,确认是青烟,这时候,怎么有人家生火……
他赶到那家,两排冬青树的门口。他站在围墙边,透过大门看到里面的窗口,有人在走动,来回的人影,但大门紧闭,再往上看,发现哪里不对,一时不清,他很快的绕到后面去。终于发现,这房子三楼上没有窗户,是改造过的……
云澜把药箱里带来的酒精倒在南墙的窗帘上,拿烛火一一点着,幽兰的火苗燃起,伴着一阵织物的灰烟飘上去,从屋顶的天窗口袅袅散出。
酒精太少,只有一瓶,烧得太慢,云澜焦急地把靠墙摆着的木制画框用力挪过来,倚着南墙的窗帘,让它们一一燃着。
她想,既出不去,一把火把这里烧了,谁也别想软禁谁!她自己就罢了,同这些画儿一起化了灰,也绝不做这画里的人。
桃木的画框起了火,发出“哔啵”的声响,有桃花香气散出,烟灰开始充斥整个屋子,云澜汗湿的额发贴在额头上,只觉得烟火不够大。
非寅接到白露电话时,正一人独坐在书房里看几封北来的信件。
“什么?什么时候?在哪里?”他“噌”的一声站了起来,手上的信纸飘落在地。
等挂了电话,他扬声叫人:“阿钟,叫人,带上枪,跟我去华隆路。”他自己迅速从手边抽屉里取出一把银制手枪装在衣兜里,匆匆跑下楼。
愈存极快的速度攀上房顶时才发现整间屋子里一层、二层的人手不少,他大概盘算一下,二十五人左右,带武器,青壮男丁,也许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他来不及多观察,跳上了屋顶。
原来屋顶上有天窗,不断有青烟从里面冒出来,他低头去看,那烟尘之下,有一双熟悉的眼睛与他对望,像隔着无尽的渺渺人世。
他看清她决绝的眼神里顷刻翻出惊异和期望的光,她站在青烟里,仰头望着他从天而降,甚至向他伸出了手,是救我出去的姿势,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看见她在叫他的名字,“怀承”!
他从天窗一跃而下,身手迅捷。落地时顺势把她揽在臂弯里,快速拉到外间远离火源的角落。
云澜只顾盯着他眼睛看,反复在脑子里确认,是不是真的他。
他却忙着低头检查她身上有没有受伤,再三地看过,才伸手来拂开她黏湿的额发,劫后余生般亲她眼睛,微颤地吻在她眉心上,“云澜、云澜……”他低声地喃喃重复。
她抬头回吻他,在他唇上想叫他名字,却不知该叫哪一个,哽在心口发不出声音,只好流出眼泪来。
他把她护在胸前,警觉的探看四下环境,火势不大,还未起浓烟,外间的位置,人大概还能呆个一时半刻,借着里面的天窗,没有那么快让人窒息。
“云澜,你的药箱呢?”他低头问她。她因为突然看见他,重又燃起求生的希望,整个人微微颤抖,他不放心地又把她抱紧,安抚她:“别怕,别怕。”
云澜指了指药箱放在里面的桌子上。看着他闪身进去把药箱拿了出来。
“外面有 25 到 30 人的手,有枪,我带着你没法安全出去。我通知了一个人来,”他把她推在门边的角落,有新鲜的空气吹进来,提醒她:“我去给他指一指路,你别怕,我马上回来。”
他着消失在里间的烟光里。
她来不及细想他通知了谁,渐浓的烟火气呛得人眼泪直流,她低声的咳嗽起来。
大概只一会儿功夫,愈存原路返回。此时境况同他先时预想的情形相似,虽然他没想到云澜会放火烧楼,但成川囚禁人的策略安排,不出他预料,他知道自己一个人来恐怕带不走云澜,唯有借用另一个人的力量。
浓烟开始从里间涌出来,他转身把云澜护在里面,带她蹲身下来,减少吸入烟尘。静心听外头动静。
很快,楼下有了汽车声,非寅的车子驶过冬青树的门口,发现翻倒在路边的药箱,立刻开足马力,径直冲进院子来,头车直开到门厅上,发着“呜呜”的引擎声。
几乎是在同个时候,成川的车从道路另一头驶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