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谨慎
云澜出院时三哥三嫂来接,是头天晚上好的,三哥来探病。云澜和他对坐在病房的灯下,三哥问她:“素钦,你对六叔没有那份意思,可是据她讲,六叔是有意的,你究竟怎么想?”
云澜扶着面前茶杯,杯口上的云纹起伏,像世事变化无常。“三哥怎么想的?”她不是当年的姑娘了,她不肯先,这种时候,要先听对方的。
“我能怎么想,六叔老了些,咱们的情况咱们自己知道,我看你的意思。五妹妹,我知道我对不住你,拖累了你名声在前,你不中意六叔,我去替你开口,你别为难。咱们欠了钱就还钱,欠了情就还情,还不清,慢慢还。我从不及你聪明,我都是笨办法。”叔潮的真心话,句句肺腑。
云澜听了动容,眼前的三哥,还是从一起长大的三哥,混账的时候混账,有情有义的时候也是情义绵长。“三哥,那年我同你过,我有个同学,我们订了婚的,可他家里出了变故,我要等一等他。”她也是真心话,句句肺腑。
叔潮听完,愣了愣,“我听你过,又看你一人回来,以为那人不在了。”
“他在的。”云澜笃定,“不过,他在忙一些要紧事,可不管多久,我情愿等着他。”
她这番话,她的这个人,照叔潮今时今日的想法,经济务实的想法,自然是不要等的好,谁等得了谁,人心最难测,难测到血浓于水都信不得,更何况是这么个不知道在哪儿的人。可叔潮被云澜目光看着,他点了点头,“那三哥支持你等着,你只管等你要等的人,旁的事,三哥帮你去。”
“多谢你,三哥。”
叔潮在亮光里笑了笑,他越近而立,越明白,做人的难处。云澜隐忍不发的替他遮掩多年,是这世上难有的情深义重。
可也不知道三哥究竟是怎么跟六叔的,云澜出院回家后,休整了两天,照常在宏恩上班,下了班也照常去伯特利给女孩子们上课。仿佛专为了配合她这些照常,六叔也照常每个礼拜在她上课的日子来接她,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可能也有一点不一样,六叔再没提过看戏的事。
愈存动身去重庆的当晚,夜深才回到玫瑰园。白露房间熄了灯,他故意如常脚步地走进去,白露这夜没有喝酒,听力极好,从他楼下开门就已醒了,在枕上静心听他动静。
他一走近,她自黑暗里坐起来。他们之间似乎真的生出点默契,她伸手到他身前,他把一只牛皮纸信封放在她手上。
她没有马上开,知道里面是孩子的照片,心里踏实得很,自己挪到床沿上来,仰头低声问他:“钱还够么?不够我这里还有。”
愈存没有回应她钱的事,“孩子的手术做得很成功,再恢复一段时间,会安排他在当地的教会学校读书。”他低头来悄声告诉她。
“愈存,”白露在黑暗里的眼睛闪着黑水晶一样的光,她从不露真心,不是她不肯露,是她的真心早没了,拿什么露。“愈存,我把我的钱,都给你,你帮我转到香港去,转到新尧名下,好么?求你!”她着她这辈子能出的最真挚的话,是她绝不会对别的男人出的话,她眼前这个男人,她不了解他,也知道靠近不了他,却实心实意的信任他。
他听着她的请求,停顿了一会儿,其实有一刻,他甚至想提前知会她一点,关于接到的暗杀任务要谨慎的话题,但临到嘴边,他还是咽了回去,她的性子不宜保守秘密,还是知道越少越好。鉴于眼前错乱的形势,转移财产当然是很必要,尤其是她还有个孩子需要供养。
愈存点了点头,“好,等我从重庆回来,你先把预备一下,换成黄金最好。”
“好,我一定准备好。”
第二天,愈存是一大清早走的,白露尚未起床,只有阿听,站在门厅的台阶上送他。
他们都不知道他此行要去多久,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直到七月底,他还没有回来。云澜常常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向外遥望,他的座位空了十一天,她有时有幼稚的想法,想从医院大门前的那条路,看到他回来的身影。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但没有别的希望时,聊以自慰,就是唯一能做的事了。
八月的第一天,云澜在宏恩的大厅里遇到白露,她永远穿得这样光彩夺目,仿佛处处是她的舞台,站在人群里,不能不叫人多看一眼。
白露有贫血症,每月头几天总是按时来拿药。云澜从她面前走过,她替庄教授取了文件准备上楼去。被白露扬着手叫住:“聂姐,”她喊出一声,又马上改口:“聂医生。”
云澜只好停下脚步来看她,看着她踩着高跟鞋“嗒嗒嗒”的快步穿过人群扭过来,不知她有何贵干。
“聂医生,”白露笑吟吟地走到云澜面前,“忙着么?咱们借一步话?”
云澜对前几次在办公室里的事记忆犹新,谨慎道:“白姐有什么事,这里吧,楼上教授还在等着我。”
被拒绝了,白露脸上有些讪讪的,她今日不是来寻衅的,可惜从前行事太过,她想在聂云澜眼里,她那点儿形象也是挽不回来了。她只好凑过来,贴到她耳边,云澜本能地想让开一步,耳中听见她低声:“我想问愈存……”
她马上抬眸看着她眼睛,白露停着不往下。云澜后退了两步,让到后窗口去,没什么人经过的地方。
白露才接着问:“愈存什么时候回来?你知道么?”
云澜不是十分清楚她和愈存的关系究竟如何,是怎样合作的,别她真的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不能随便告诉她。“他受了医院的委派,去重庆了,几时回来,我们这里不知晓。”她如实答她。
她听着,只笑了笑,“哦……”没有后话。白露在心里窃想,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是不知道,那天要不是我把消息告诉愈存,你现在还关在成川的画室里呢!
她半真半假地歪了歪嘴角,走开了。
云澜望着她走回人群里去的背影,在心里悄悄失望,原来白露也不知道,他几时回来……
愈存是八月十号通过特殊航路回到上海的,他在重庆,同时见到了陈老板和几位沪上报端常见的高官,他们在同一间会议室里开过会。他陪同陈老板下楼时和那几位先生在楼梯上了个照面,他们彼此不话,擦肩而过。
他回沪的当晚已经夜深,白露夜场的演出刚结束,几乎和愈存同时进门。她一脸欣喜地站在门厅的黄光下面转头看他,“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问完了又觉得,管他晚不晚,回来就是好事。
愈存一边跨上台阶一边扫了她和阿听一眼,没什么异样,一切如常。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进去再。
他们坐在客室的沙发上,白露忙着甩掉高跟鞋,在酒柜里找酒喝,一边头也没回地嘴里着:“愈存,你往重庆一趟,有没有带回点儿好消息,”她没等他开口,自己接着道:“我跟你们,今天在后台,刘爷可了,东洋鬼子要撤了,逃不出这个月去。你,上面有啥新指示?等赶走了东洋人,咱们是不是就能解散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愈存坐在沙发一角,一手搭在扶手上,垂眸的样子和白露的轻松语气相反,他没接她的话茬,另起了头,“阿听,你再接到上面传达下来的指令,都要我看过再定夺,白露,你也记住。”他简短地强调,没有多言也没有解释,完匆匆上楼回书房去。
白露在楼梯口望向他上楼的背影,撇了撇嘴,永远这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切……
玫瑰园的楼,一早电话铃声大作,厨房的阿妈出来听电话,“哎哎,好的,我去叫先生下来。”
等她上去了一趟,又独个儿走下来,拾起听筒:“哦,先生一早出门去了。嗐,是我起晚了,没看见他,还以为他在家,他不在,等他回来我转告他奥。嗯嗯,好的,再会。”
这电话是从田家来的,田太太是第几次来约愈存,阿妈记不清了,先时他是真的不在家,后来几天,倒是天天在家,但是都回避了,不肯去接电话。
阿妈挂断了电话,自己疑惑地朝楼上望去,奇怪!先生明明在家,却要她撒谎不在,从前这家日本人家的电话,他都是一次不拉地来接的,现在怎么了?是和那边的日本太太闹别扭了么?
愈存从重庆回来后,刻意减少外出,连宏恩也连续许多天没有去,只和几家洋行有些走动,为的也是药品运输的用处。
白露有时半夜演出回来,看见书房里亮着灯,悄悄问阿妈,“出去过么?”阿妈摇头。
这么大热天,在家孵鸡呢!她不解地走上楼去洗澡,专门弄出咚咚锵锵的声响,书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云澜这些天下了班仍旧准时去伯特利上课,六叔上礼拜来接她时,:“我明日要去天津一趟,大概得有些时候,我交代阿钟来接送你,你看可好?”
他自云澜出院以来,都是这么话,有时像长辈给辈,有时又像朋友之间,他保持在界线之外,但也绝不走远。
云澜摇头:“我自己可以,不必麻烦别人。”
非寅开着车,专心看着前面,摇头感叹:“云澜,你专会拒人千里!”
“六叔是不怕拒的人。”她。
“嗯,那倒是。”他点头。
这年的八月中旬,上海街道上骄阳烈烈,白亮得空无一人,连街面也是干渴的。闷热的天气持续了好多天,不知在酝酿什么。
云澜一早一晚,固定的两个时间站在办公室窗边,看街口的动静,偶尔有黑色的汽车驶过,“哗”的划过一道黑线。她想,这个夏天真长……
忽然听到隔壁秘书处传来很大的无线电声,呲呲的杂音因为调高的音量,变得更加刺耳。然而里面发出的声音,却是这闷热午后最动听的声音,沁若凉风、甘如醴酪。
播音员在反复播报着日本投降的消息,反复的第几遍,没人在意。宏恩六层上的办公室里爆发出短暂的欢呼声和久久不散的广播声。
云澜自窗边转身来看向庄教授,正伏案做文章的庄教授抬头来,保持着静听的姿势,一再地确认隔壁的声音。
“云澜,是真的吧!”他紧皱着眉心,唯恐不真。
云澜朝他点头,眼睛里放出晶亮的光,“是真的,终于公告了!”
教授抬手把握着的钢笔投在桌面上,抬头靠上椅背,长长舒了一口气。呼出的是长得,等了太久的一口浊气,吸进来的却是从没有过的新鲜空气。
云澜含笑看着他,一起一伏的大肚皮,脸上露着抑制不住的笑纹。他站起来搓着手,兴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蹲身往身后的柜子里去找什么。云澜眼见着他弯着胖腰掏出一个黄瓷的酒坛来。
“云澜,快来,咱们喝一杯,瞧我预备的,我早就等着这一天呢,上好的女儿红!……”一边拿桌上的搪瓷茶杯出来倒,一边念叨:“哎呀,这么好的时候,愈存不在,我听,愈存的酒量可好了,我还没和他喝过酒咧!”
云澜端着茶杯和教授在窗边对饮,心里却是无尽的怅惘。她甚至有一刻,想电话到他家里去问,可是问谁呢?问白露么?
她一根手指轻轻敲着茶杯的边沿,想起一个人来,也许该去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