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毓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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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澜推开红圣诞树的玻璃门,“霍啷啷”一阵铜铃声响。店堂里三三两两的顾客在挑选玻璃柜台里的西点。云澜目光穿过人群,直望到窗边去。窗边火车座的第一格里,丽惠如常坐在着看书,夕阳西下的一段柔光围绕在她身上。

    云澜进门的动静,让她微微转头来,店里正开着对穿窗子,凉风吹动了她头发,她跟着站起身。

    她走过来,站在云澜身后一点的位置,似乎也跟着在看柜台里的东西,“聂姐来买蛋糕么?还是照旧那种?芋心馅儿的?”

    云澜微笑地点了点头,“嗯,再要一种杏仁饼,我从前一位香港朋友喜欢的,不过他最近出了远门,不知道他几时回来?”她话时,悄悄偏身,专对着丽惠一人。

    丽惠听懂她问话的意思,上前一步,衣袖擦着云澜手臂。她一边抬手示意伙计装盒,一边回应:“也许已经回来了,”她着意抬头,“碍着天气太热,到处火烧火燎的,不便出门!”

    云澜听了,应声点头,紧着的心松了绑,她他已经回来了,回来就好。可她心里同时还有些不解,“天气太热”,是形势不好么?可形势不是正好么?政府把受降仪式的照片,发得满世界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凝神着,深思丽惠话里的意思。

    丽惠以为她没有别的话要问,正要转身,又听见她轻声细语:“你店里的西点做得真好,我想,如果能约了他来亲自挑选,那就更好了!”

    丽惠微怔了一瞬,她是想约他见面……她自顾自地转到柜台后面去,借走动的这一刻在心里考虑着。

    云澜征求的目光,丽惠看过一眼后,便低头盯着包好的蛋糕盒子不语。

    这时年轻的伙计走来请云澜付钱,云澜便让到一侧去,她余光里仍等着丽惠的回答,她这样犹豫,云澜在心里预先地失望起来,是不方便吧?是怕冒险么?如果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她想,不见也可以……

    云澜结好了账,把等待的眼神也一并收了回来。在心里安慰自己,平安就好。

    “聂姐,我这里不仅做点心,还兼做一种极好的凉茶,等哪天我备好了材料,再邀你和你的香港朋友来尝尝,你看可好?”丽惠把包好的蛋糕盒子送到云澜手上,同时微笑着请她来试喝凉茶,脸上是客套的表情,话却是云澜听到的最动听的话。

    她抬眸来向她点头,明白她的意思,没有多言,但眼神里带着感激的光。

    丽惠望着她走出店门的背影,心头像窗外渐沉的夜色,跌进一片秋凉里。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她想见一见他的请求。她也可以一口回绝她,她盯着桌面上最后一点微光渐渐淡去,沉默地想,她真的适合他,他心里不会再有别人的位置了……

    云澜从马斯南路回来,总带着欣欣的期望,一等就等到了九月初。没见到他,她没有别的办法排遣,仍旧一早一晚站在办公室的窗边,遥望路口的驶过的汽车。傍晚时要照旧去伯特利上课。

    这天上完课,从教室走出来,远远看见在走廊尽头有人和饶主任站在一处话,那人修长身条,侧身站着,大概听见她走近的动静,转过正脸来。

    云澜站住了,“邝医生!”她脱口喊出了声,还是当年在明大念书时的称呼。

    毓征含笑叫她:“云澜!”

    她快步走上前,“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茉莉呢?也回来了么?”她在惊喜中忙着问她最好的朋友。

    “我就知道你准是要问她的,”毓征感叹:“她年底要结婚了,暂时不能回来,可是叫你失望了?”

    “她要结婚了,是要留在那边了么?我不失望,我替她高兴。”云澜抱着讲义,还像当年上三年级的医科生,也有点不像。

    毓征不清哪里。

    饶主任盛情相邀,拉他们在伯特利一层的职员餐厅吃晚饭。云澜和毓征面对面坐着,他看见她手指上空空,并没有戴戒指。他想,她还没有结婚。

    云澜听饶主任起,邝医生是石院长特地邀请来的,会在伯特利承担一段时间的医疗工作。云澜便问他:“要留多久呢?”

    “看情况吧,看石院长这里的需要,其实是因为这里有个心肺科的专题,我来参与参与。”毓征谦虚地笑。

    他们接着谈到课题上去,一席饭吃完,也没有提到别人,没有提到他们共同熟悉的那个人,仿佛有什么默契。

    等起身要走时,饶主任客套的要请车送云澜回去:“今晚迟了,还是等我请辆车子来,送一送的好,不然乔先生知道了,要埋怨的。”

    毓征听了,在心里想,乔先生是谁?

    云澜呵呵笑着,“六叔都不在,他哪里管得着这些细枝末节。我自己可以回去,若不然,回回叫人送,我哪里还来得了!”她摆摆手婉拒了。

    毓征在想,奥,是她六叔。

    他和云澜一起走在道边黄杨树的树影儿里,入秋的夜风清凉宜人,云澜:“邝大哥,我们走一走再坐车吧。”

    “好。”他。

    他们聊了一会儿茉莉的未婚夫,边走边,毓征起,那时总以为云澜会比茉莉先结婚,没想到,还是茉莉抢了先。云澜在旁听,路边草丛里秋虫啾啾,隐隐约约的传来。

    他完,他们同时沉默了一会儿。人还在继续往前走,无声地。路灯的间距太远,一盏接不上另一盏的光,走在下面,从亮到暗,又从暗到亮,循环反复,不止不休,像人生在起起落落。

    “云澜,你是不是也很久没见过他了?”毓征忽然开口,提到他们之间不得不提到的人。他其实一直知道他在忙什么,忽然同他失去了联络,也清楚他是去忙更要紧的事了。他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想,永远都是。

    云澜点了点头,“嗯。”回应着,仿佛他问的是一件极平常的事。

    毓征转头看她,忽然想替最好的朋友两句话,“云澜,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是困难重重的事,能去做的人,有云霄之志、兼人之勇。大勇大毅不是人人都有的,所以,怀承他,”毓征到这儿,停顿了,他郑重道:“他是难能可贵的人,无论何时,我都等着他回来。”

    云澜走在毓征旁边,每个字都落进她耳朵里,滑进她心里。她仍旧点头,“嗯,我也等着他。”

    她得像这秋夜凉风一样轻巧易得,毓征听得愣了愣,回想她的话,她等着他!等着他!

    他转头看她,她半边面孔映着路灯光,平静柔婉,叫人生出无限恻隐来。

    临分别时,毓征写了住址和电话给她,“你有什么事,一定想着来找我,我是茉莉的大哥,也是你的大哥;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你的。”他动情地。这些时,在心里久久感慨,他等,等的是挚友归来;可她等,等的就是时光逝去了……

    云澜接在手里看,抬头来笑着谢他,“没有他们,你也是我的邝大哥。”她。

    “对,你得对。”毓征点头。

    云澜转身前,忽然又回头,“邝大哥,如果,如果他变成了另一副模样,你还相信他么?”

    他没有多想,点头:“无论他变成什么样,我都相信他。”

    云澜夜色里向他笑了笑,没再什么。

    她回到家,把毓征给这张字条夹在青竹布封面的记事本里,搁在书案上。

    这天下了一场滂沱大雨,天色暗得特别早,空气里水雾弥漫,升起浓浓凉意。云澜上了课,刚走到自己院中,阿春就赶上来传话,“有家西饼店了电话来,你订的茶点到了,请你去取,我我们姑娘不爱吃茶,几时订的?别是弄错了。那边回,是你亲自定下的……”阿春的碎嘴子发作,被云澜断了,“何时来的?多久了?”

    “就刚才,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我还,这大雨天,不如差人去取吧……”她眼看着云澜转身走了。

    她匆匆扔下话来,“是我订的,我自取。”

    好在她前头回家的黄包车夫还在门廊下躲雨,她叫上他,出门登车就走,消失在夜雨里。

    愈存因为几方势力的变化,形势愈加不明朗,只好静默观望,减少联络和不必要的外出。直到收到一条红豆面包,再三考虑,还是趁着夜色赶到马斯南路来。

    他站在亭子间的窗边听雨,一边的衣袖,被雨水飘湿了,也不察觉。

    丽惠引着云澜上楼,她一路无话,只最后叮嘱她:“有话尽快,不能久留。”

    “好。”云澜答应着,她手指冰凉,连声音有些微颤。

    丽惠抬手示意她自己进去,“他在等你。”她完,转身下楼去了,留下轻微的脚步声。

    云澜上前一步推门,门轴发出经年的悠长的声响,像推开一扇时光的门,她越过种种,去见两年前的怀承。

    他站在窗边等着她走近,不是不想迎上去,是忽然沉重到不能动,不知从何起,不知该哭该笑,他喉头动了动,终于没有出话来。

    她一直走到窗边,立在他面前,眼神细致地看在他脸上,看到他心里去。

    他在心里叫她“云澜……”

    她先开口,“我,我其实是想来问你是否平安回来,丽惠很好,她……”

    她没完,她话的声音,像叫醒了他灵魂,他先伸手把大开着的窗户关上,断了她话的思路。

    她重新接着,却怎么也找不回原来的话头,只好另起一个:“我前两天遇到邝大哥了,他回来了。我在伯特利上完课,他恰好在那里等我,所以……”她语无伦次的着,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什么。

    他听出无穷无尽的心酸,汹涌地涌进胸腔里。她近在咫尺,近得让人害怕不真实,他仍旧听着,伸开手臂把她拥进怀里,用力抱紧,紧到让她不出话来。

    她不是真的不出话来,是贴在他胸前,眼泪太多,哽咽得发不出声音,许久,她终于叫他:“怀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