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公寓
那夜之后,上海就入了秋,路边的梧桐树叶落得满地,秋阳晒过,踩上去清脆有声。云澜匆匆踏过,“咔嚓咔嚓”的声音回响在耳边。
沪上局势诡谲,有些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乎胜利来得太突然,政府还没做好全然的准备,突然交在手上,错愕得很,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上海滩一家耳熟能详的报纸短短几天,就改了三次名字,叫人不明所以,发出的言论也自相矛盾,错误百出。至于朝令夕改的事儿,就更多了……
可不管政局怎么变,风怎么吹,弄堂里的煤球炉子还是按时冒烟,晾衣裳的竹架子上还是照常滴水。天蒙蒙亮时,马桶车还是“咯吱咯吱”驶过每个街口,留下两道意味深长的车辙印。
白露是昨晚七点多钟出门去大世界演出的,本来阿听陪着一起去,但中途因为有人接洽,他转道往圣母堂去接收消息,结果不知为何,扑了空。等再返回大世界,后台已经找不到白露踪影,有人告诉阿听,白姐和两个男人出去了一趟,一直没回来,让他等等,他一气儿等到凌,没见人回来,才觉得不对,匆匆赶回玫瑰园家里,通知愈存。
这时已经天亮,八九点钟样子,天气不好,刮着冷风。愈存了第几遍电话到大世界的办公室,他已经不记得了,对方回复依然是白姐没有回来过。
阿听站在电话机旁,站得笔直,盯着愈存的表情,不敢放松。他们三人一向合作行动,极少分开,尤其是白露,不被允许单独行动,愈存已强调过多次,为此险些刀枪相见,这些他都知道。他青头皮上,密密的一层焦灼汗珠。
愈存挂断电话时的表情凝重,眉心结成一团。是不好的事情,是非常不好,也许比他推测的严重。但同时也在心里反复,以陈老板的能量,不至于来得这么快。
他起身往楼上书房去,阿听眼神追着他,听见他吩咐:“备车,我们马上出去一趟。”他听了立刻相反方向去准备。
愈存用这段时间,私下整理了一份人员名录,关于身份和上下线关联,但还没有完成,有一些结点的人名没有摸清,空置着。他不放心藏在家里,如果白露这次有什么不测,那玫瑰园的房子势必已经有人监视,他思虑再三,决定带在身上。
局面其实比他们想象得糟糕。阿听车子开出门没多远,就发现了车后的尾巴。愈存从后镜里盯了一会儿,阿听点头表示他看见了,在前面路口突然换了方向,不断拐进粗细不同的弄堂里,又从亚尔培路的侧边拐出来。
阿听沿着亚尔培路开车出长长一段,确定后面干净。他转头来看愈存,请问他要去的地方。
愈存本是想去一趟海军俱乐部,尝试跟上面联络,可此时看来,已经到了这样情急的时刻,再来不及和谁联络了,也许下一刻还能否活着都是未知数。他马上交代阿听:“去马斯南路。”
他从来都谨慎,没有在阿听眼前到过丽惠店里,然而这时候,是到了末路时分,没有选择的时候。阿听车子停在红圣诞树门前,他匆匆跑下车,箭步跨进店门。
“老板娘在么?”他在店堂里扫过一圈,快速问道。
“出去了,先生是要买什么吗?”伙计张罗着。
“这个务必转交到她手上,白姐家里以后不要红豆面包了,让她记清楚。”
“哎哎,好的。先生慢走。”
愈存转身离开,登车而去,消失在马斯南路尽头。
阿听仍旧转头来看他,想问他,现在要去哪儿?
愈存交完了东西,忽然平缓下来。末路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是一颗心缓缓坠落,要跌在哪里并不知晓,但知道,要跌了……车子开得飞快,他开了车窗,迎着冷风呼吸。抬手点了一支烟,“去大世界。”他,烟头的火光,一亮,灭了。
阿听也隐隐预感,去大世界做什么?白露不在那儿,可白露到底在哪儿?也许已经在某个秘密监狱里……他想,他们是逃不掉了!杀过太多人,他有时午夜梦回也想过报应的事,可总觉得还很远,现在是要到了么?可也没什么,他不紧张,反正人都是要死的,从被毒哑的那一刻起,他就以为自己要死了,这不是也活了这么久,遇见了白露,和她快活过,遇到了愈存,崇拜过他……现在,是真的要死了!他潦草地想着。
“刺啦——”一阵尖利的刹车声,他们的汽车被逼停在马路中间。
有人“砰砰”敲着车门,透过车窗和愈存招呼,“何医生,去哪里啊?”他胡子很密,络腮成片,弓着腰,笑眯眯的眼神。
这人带着另一个人一起上了他们的车,因为,他风衣里生出黝黑的枪口,对着愈存的头。
他们被两把枪同时指着,搜了身。愈存平常语调,半是笑的语气:“我是医生,不会带枪,大约会带刀。”
“何医生真风趣,不过你带不带枪,我们一清二楚,你枪法准不准,我们也尝过了,你就不用掩饰了。”大胡子笑得更深些,枪口抵在愈存太阳穴上。同时吩咐司机,“跟着前面的车,走。”
阿听驾车跟在前面那部汽车后面,一直开了快两个钟头,停在一处荒凉的乡道上,一幢民楼前前后后四方的围墙院子,围墙比别处高出几尺,愈存下车时仰头看了看。
“走吧,何医生,欢迎来到白马公寓。”
“白露在这儿?”他被枪口抵着后腰,低声地问后面的人。
“何医生果然聪明人,白姐先到一步,好吃好喝地供着呢!”他笑容满面,热情好客的样子。
阿听听到白露的名字,眼睛里的光聚起一瞬,那人警觉地转头扫过一眼。
白马监狱的位置是特别研究过的,难得找到的好地方,房子边上是条河,从后院丘陵上留下来,常年的“哗哗”水声,里面严刑拷的鬼哭狼嚎声给掩盖得,贴着路边经过也听不太清。
“何医生是读书人,”大胡子仍旧弓着腰,管家的模样,“您看我们这儿,最文雅,给您安排的单间。”他伸了伸手,把走廊尽头一间牢门开,请他进去。
这层是走了一段向下的木台阶的,是地下室,愈存想,他回身想问什么:“朋友,”还没开口,对方先:“白姐和您伉俪情深,我们安排在您隔壁这间,瞧瞧我们的苦心。不过她现在不在,在楼上享乐,一会儿送下来。”
他完,含笑地把牢门锁上,“磕嗵磕嗵”的,铁链碰撞声,他转身朝亮光的方向走去。
走廊静下来,阿听被关在愈存对面,他站在牢门前,两手扒在铁阑干上拿眼睛盯着愈存。随着那脚步走远,空气里传来一点隐约的凄厉的叫声,女人的叫声。阿听的神经绷紧,眼神和愈存对在一起,他用力摇了摇那坚不可摧的铁阑干。
丽惠是晚间回来时,看到伙计留在烤炉边上的东西的,是一本极薄的记事簿,正光着脊背满头大汗清理炉膛的伙计回头来传话,“有位先生来,以后玫瑰园不要红豆面包了。”
“不要了?”丽惠疑惑的发着问。
她攥着记事簿快步上楼去,在亭子间里开了灯,关门在里面呆了一阵子。很快又开了门,趁着夜色出了店门。
丽惠有利德书店后院那扇榆木门的钥匙,她开门径直走进去。
“陆先生,怀承忽然送来这个,是不是非常紧急的意思?”丽惠把那份名录递给延声。
延声在桌边细致地看了许久,“他什么了么?”他灯下抬头来问。
“以后不用再送红豆面包上门了,这是什么意思?不送,怎么联络?”丽惠没明白怀承最后的意思。
“不用送……”延声在心里反复斟酌他这句话。怀承是又被委派了新任务,要出去一趟么?或是丽惠这条线不安全,以后不能再用的意思?抑或是他自己有什么危机,不能再联络……
“先以怀承的话为准,近期不要再有任何形式的联络。”延声指示丽惠,“这张名录图谱非常重要,我们要再研究一下,核准一些信息。”
丽惠点了点头,延声后院里的柴房,灯泡发黄,照得人脸上莫名的凄惶。
云澜也是这两天,接到茉莉的来信,她回复云澜托她帮忙的事,孩子已经在复原阶段,相关事宜她已经接手过来,请云澜放心。
云澜在窗边看信,因为愈存已退了职,她回身坐在他位置上,桌面上还留着他的铜制铭牌,她在心里想,我很放心,也请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