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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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寅这两天正在和市政府商议恢复港口运输贸易的事,他连日被请到市政大楼去开会。由他出面,收总和归编各家航运公司手里的海运航线和运力。

    云澜来找他时,他刚刚签完协议,被运输处的主官一路送出来。

    “怎么了?急事么?我还交代阿钟,一会儿去宏恩接你,你倒自己赶来了。”他伸手替云澜拉开车门,请她上车,面色轻松,只眼角有几根疲惫的血丝。

    “六叔,你现下方便么?我请你喝杯咖啡,有几句话要。”云澜极尽简短。

    “哦,方便。”非寅点头看在她脸上,她有话要,关于什么?他想。

    车子开到非寅熟悉的一家犹太人开的咖啡馆,偏僻幽静,道拐角处开门,进去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

    店堂狭长,没有旁人。云澜放眼望去一眼,响着古典音乐的背景,是个可以话的地方。

    “要什么?这里怎么样?”非寅先开口,含着一点笑。

    这里很好,她看向非寅,不知为何,左眼的眼皮突突地跳。自从昨天得知西饼店的事,她就明白过来,没有别的力量可以求助,她没有,怀承也没有了。

    “六叔,”云澜知道这是不情之请,可也是不能不请,她筹谋了一整晚,她经不起拒绝,只好从别处入手。她问:“你认识白露的吧,你知道她出事了么?”

    “白露?你何时开始关心她的?”非寅没料到,她要谈的事,居然是白露,“我和她,有点交情,但也不算太深。她出的这桩事,可大可,你想问什么?”

    “白姐是什么罪名?还能出得来么?”云澜端坐着问,面前的热咖啡飘出香味来,她解释:“她有贫血症,是我的病人,每月总是来找我开药,久了倒觉得她性子除了乖戾些,其实是个可怜的好人。这两天又是她用药的时候,我便想问问她究竟惹上了什么事?这样严重?”

    非寅探究的目光落在她眉心上,她完垂眸,不再看他。他:“白露惹上的事非常麻烦,往了,是和日军过从甚密,亲日;往大了,便是叛国罪……”他到这儿,没有往下再。

    “她不过是个唱歌的,哪里能做什么?”云澜抬头来。

    “那要看她被人拿到了什么把柄,或是,究竟为谁卖命。”非寅抬手喝了一口咖啡,淡淡。

    云澜也跟着喝了一口,她故意停了一停,接着再问:“我们相交一场,总有情意在,她在上海没什么亲人,如果可以,我想去看看她,六叔有办法么?另外,我也把药带给她。”

    非寅放下杯子,“磕托”一声,他目光直射在她眼睛里,她坚持着同他对视着。其实非寅那天,也交代阿钟,探问白露的情况,得知是派系倾轧,利益牵扯复杂,不意插手。他没想到,云澜和白露还有这样一份交情在。

    他目光还停在她眼神里,辨析许久。

    “我试试看。”他。

    非寅是第二天傍晚,吩咐阿钟去接云澜的,他自己没有空,要陪几位政要前往南京,同时也不便亲自出面,他做好了探视的安排。

    云澜跟在高大的阿钟身后,走进那幢楼,越走越远,耳边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原来那么个寻常的门脸里面,进深这样长,像永远走不到尽头。

    踏下台阶,有穿着单衣的狱卒来接应,她仍跟在阿钟后面。因为围剿西饼店和利德书店的行动失败,老马没有兑现给阿听的承诺,转而变本加厉,都上了刑。

    他们三人的拷问轮替进行,好叫闲着的人精神上不闲着,受尽折磨。

    这天管事的不在,只有老丁几个下手的在例行公事。正轮到愈存,两个人正拿鞭子抽,被的人半吊在梁上,满头满脸都是血,看不清面目。

    别人看不清,她一眼便认了出来,她何时都认得出来,无论他变成什么样……

    “聂姐。”阿钟回头来叫她,她停步在那儿,听到叫她的声音,像隔在另一个时空。

    “哦。”她跨出一步,低头掩饰,眼眶里盛不住的眼泪,她用力眨了眨眼。

    前面狱卒开了白露的牢门,带他们进去。白露不再骂人,没有力气也没有精神,她仰在床上上盖着灰扑扑的毯子,因为衣不蔽体,只好盖着。每天在想,何时能死。

    她听到动静,张开一条眼缝来看,眼球肿着,看了许久才看清,是聂云澜,她来干什么?她糊里糊涂地想,来看…….哦,八成是来看他的,她难得聪明一回,躺着没动。

    云澜把贫血症的药连同一叠钞票一起交给在旁监视的狱卒。他乐呵呵的收了钱,让到牢房外面去。

    “白露。”云澜叫她名字,实际上,是叫给隔壁的人听。

    隔壁的人听见了,他从剧痛的躯壳里醒过来,惊异地睁开眼睛,她的声音,像从天上传来。

    白露仍旧躺着没动,嘴里喃喃自语:“要死的,都是要死的……”

    “要活着。”云澜忽然抬高了一点音量,重复着:“要活着,……要活着!”

    他在天旋地转中听着,听着……

    白露还在重复着要死的话,云澜退出来,站在两间牢房的中间,浑浊的光线里,目光焦点凝在愈存带血的脸上,他一点发亮的眸光,从睁不开的眼睛里发出,颈上的铁链太重他没法摇头,没法表达不想坚持下去的意思。他眼里,她站在极远的地方,重影儿,像从倒影的湖面上看镜像人。他努力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想什么,喉间涌上一口浓血,他哽咽着发不出声音,其实想,走吧,你走吧,也是让她放手的意思,可满口的血水咳出来,一直溅到牢房门口。

    云澜被阿钟拦着退开一步,他的血滴在她面前。

    “走吧,聂姐,这里不能久留。”阿钟沉声提醒她。

    云澜点了点头,跟着他脚步,经过愈存的牢房门口,原路出去。她错后一步,无声地回头给他:要活着。

    活?要怎么活呢?

    你等我!云澜低头前行,在心里这样想。

    他吐过了血,眼前阴翳散开些,有一刻看清她眼神,和她眼里的坚持。可下一口浓血又涌上来,呛进他头目里。

    云澜跟在阿钟身后出去时天色已经浓黑,伸手不见五指,四下里刮着不明方向的寒风。她抬头望了一眼天幕,沉沉压下来,是要压垮谁!她在心里想。

    阿钟开车把她安然送到家,也是他家主人的吩咐,他向来稳妥。

    云澜下了车径直走到客室拐角处电话,分别给宏恩和伯特利,她要告假几天,有件重要的事要做,她分不出精力来。

    确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一件不成功便成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