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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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坐在窗边的书桌前筹划,桌上的台灯亮着一团白光,映在她面心上。

    她坐着,站了起来,在房里缓缓走动,又走回来,身影投在蝴蝶花的窗帘上。深秋的凌,下了霜,窗玻璃上反着凌厉的月光。她窗帘上始终映着人影。

    日出时,她起身推开了窗,寒苦的冷风吹进来,她遥遥望了望天边,书桌上摆着一本竹布封面的记事本。

    云澜一早出了一趟门,中午前后回来。她和六叔约好下午三点钟见面,六叔问:“在咖啡馆好么?”

    “我有一点私事要,可以去你家么?”她问。

    他错愕了一下,但马上回答:“当然可以,我叫阿钟来接你。”

    “好。”

    云澜午后站在窗边,看楼下阿春理的花园,一边抬手把烧蓝压宝石的领扣戴好,日色里,宝石熠熠生光。

    她也是第一次来六叔西郊的家,比她想象的,精致而紧凑。她还以为六叔那样的人为了彰显身份和财富,总是要把家安置得越大越好,原来并不都这样。

    “六爷被请到中南饭店去,但他会赶回来,请聂姐书房里坐一坐。”阿钟在前面引路,一边回头来明,少有的话多,“本来下午还有访客,六爷吩咐推掉了。”

    云澜沉默地点了点头。

    她一人等在书房里,非寅的书房连着一个极宽大的阳台,云澜心事重重,推开花窗玻璃门,站在阳台上看后院里满园的四季海棠。

    “云澜,”非寅快步走进来,看见云澜背影,“等了很久么?”他关切地问。

    她转身,迎着他走去,“没有,刚上来。”她是想努力笑一笑的,可心里装着的事太沉重,终于没有笑出来。

    非寅倒是笑了一笑,他抬手引她坐在沙发上,“我这里没有好好整理,看着有点乱吧?”他抬头递了个眼色给进来换热咖啡的阿钟,他会意,出去时掩上了书房门。

    “不会,很整齐。”云澜并没认真看过这书房里的陈设,此时坐在沙发上,觉得这套胡桃色的沙发很漂亮。

    她怕非寅还要什么寒暄的话,她等不了。就算她等得了,他的命也等不了。

    “六叔,”她不自觉地前倾了些,要开口了,“我有件事要求你?我知道是强人所难,可我没有别的人能求助,也决不能放手不理,所以……”

    “什么事?”非寅看着她的目光仍旧柔和,断她。他其实心里有些预期,云澜不是轻易愿登他门的人,他心里知道。

    她把写着昨天地址的字条,推到他面前,“我要从这里,带走一个人。”

    非寅垂眸扫了一眼,在心里觉得不可思议,“白露?”他皱眉问。

    她摇了摇头,她目光直直看着他,“何愈存。”

    “谁?”非寅眼中柔光顷刻敛尽,换了冷色。

    云澜知道他听清了,没有再重复。

    非寅同她对视着,她眼中光影,他第一次觉得看不到底。“为什么是他,你同他,”他两手放到膝头上来,抬头问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云澜做好了他要追问的准备,解释:“我在香港读书时偶然认识他,因为都是医科生,在救护站里分配在同一组,常常有来往。后来他听从家里的安排,去了英国,大概是不会回来了,我们那时也好再不相见,”云澜讲到这段故事的重点,她顿了顿,“我们相识在大轰炸里,他几次救过我的命……”

    她想一个救命之恩难以报答的故事,可听故事的人,眼瞳收紧了一点,沉声断她问:“素钦养着的那个男孩子,是他的么?”

    云澜辞里没有预设这孩子,忽然被他提起,她在脑子里一阵顿挫。流言蜚语传得这样广,简直深入人心,叫当事人自己不敢否认。她此刻的犹豫,在非寅眼里更显出真实来。“他就是孩子的父亲吧?”他欠身端杯,替她了,也算是缓和。

    他其实不在乎她过去发生过什么,谁没有点不能详的过去,过去的就是这点上好,不回看就罢了。放下是大智慧,不是人人都有。恰好,他有一点。

    “他…….”云澜至此,不能不应答。自己也意识到,闪烁的言辞,是另一种承认。

    “他知道孩子的事么?为了孩子找过你么?”非寅关心这些。

    “他.......他不知道,从没告诉过他。”云澜诚实的语气,这件事便真得不能再真了。她又严谨地补充:“也许他有什么猜疑,但没有追问过我。”

    非寅沉默了一会儿,他想,她肯承认,很好,他只是想知道实情而已。调整坐姿,他靠回沙发里。

    他甚至在心底某处有一刻权衡,如果她矢口否认,不肯,他想,她这些忙也许就不用理会了。他不喜欢不坦荡的人。

    房里沉静下来。

    “云澜,何愈存牵扯的问题并不简单,要想保释出来,是不可能的。”他语速极慢,是异常严肃的态度,“唯有用一些特别的手段,但这需要筹划的时间,动用到的人、事、关系,都很复杂。”非寅是实事求是,但也是别有用意。商场的生意、人场的生意,他沉浮经历多年,不是白来一趟。她是带着目的来的,他有所图也是无可厚非。他想,云澜通透,自然也明白。

    云澜明白,这份人情太重,重得轻易还不清。

    非寅更明白,这个忙,太难帮,可于他而言,越难帮越好,人情债,撇去人,剩下的就是情债!他和她之间的情!

    云澜抬手把颈上戴的宝石领扣摘下来,推到非寅面前,“六叔,我知道这里面疏通关系点各方,需要很多钱,我祖母留下一箱这样的东西,我可以……”

    非寅垂眸看了一眼,把那只领扣推了回去,低声告诉她:“云澜,我们这里,不谈钱!”

    不谈钱……

    云澜视线落在那圈宝石的光晕上,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非寅背后的阳台门没关严,一阵冷风吹进来,钻进云澜心口里。

    “六叔可有把握么?”她抛开细枝末节,奔着目的,心里只有这一件事。

    非寅沉吟着,微微低头。

    云澜目光停在他脸上,他眉目不动,看不出表情,她心里,时间像过了一百年那么久。

    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不。忽然起身,推开阳台的花窗玻璃门,开口问她:“云澜,你喜欢我这后院里的海棠花么?”

    她望着他站在门边微微偏身的样子,映着半面日光。“喜欢,很美。”她回答,懂他的意思。

    她临走时还是追问他:“六叔,那边恐怕等不得。”

    他点点头,吩咐阿钟备车送她,只轻描淡写,“明日下午来详谈,等我的人把情况摸清再做筹划。”

    “好!”

    云澜到家不多时,等阿钟的车子开远,她迅速从后门招了辆人力车,赶往另一个地方。

    她第二日自己开车到西郊,上楼去非寅的书房。非寅是守约的人,在等她,面前摆着一张白马公寓的精准地图。

    “这从前是一处私人公寓,”非寅把几个关口指给云澜看,“看守不严密的地方,摸清换防时间,买通两个守卫,是极有机会把人劫出来的。”他简短的把进出的路线,推演出来。详细的计划,他和阿钟商议过,时间地点人手,对方的火力和守备情况,可能面临的险境及如何退走……

    云澜坐在对面听,外面起了风,呼呼的冲撞在门窗上。

    她听到他们带着人脱身的路线,非寅停住了,只讲到这儿,不再脱身之后的事。他把一支墨水笔握在手里,抬头来,“云澜,人带出来之后,这个人就此交给我,你从此后不要再过问,我保证他活着,你看如何?”

    如何?她右手压在这地图的一角上,听懂了他的条件。

    她走出这一步时,就想好了要付出代价,她把能许诺的筹码都盘算过了,没有想到六叔要求的这一条。

    她犹豫的一秒,这一秒让非寅心里微动,他紧紧盯着她眼睛。

    她马上觉察到他眼神温度的变化和深意,点头答应,“好。”

    他才放松了眼神。

    她想,什么都不及他活着重要。

    他们这里又谈了一些细节,非寅站起身,俯看整张地图,有些胜券在握的意味。

    “六爷!”阿钟从门口快步走进来,走到非寅身边,他特地看了对面的云澜一眼。

    “怎么?”非寅问。

    “那边传来坏消息,白露姐自尽了,那个跟班也撞了墙。老马只好收手,停了审问,索性把三人都划进枪决名单里,十四号就地执行。”阿钟语速飞快地着,“何医生被转进死牢,劫人的计划恐怕行不通了。”

    十四号,是后天!

    横生变数!非寅微怔了一会儿,愤然把手里的自来水笔掷在桌面上,“砰”的一声,笔尖淌出一滩乌兰乌兰的墨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