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平安

A+A-

    他咫尺的距离,看到她浓密的睫毛,微动着,像湖边的茂密白杨树。尽管她言而无信,最后时刻翻脸劫走了人,赤裸裸的利用了他。可他还是从心底里觉得,她这双眼睛,是副难以抵抗的美景。

    她看着他退后了一点,偏身往橡木书桌走去,听到他“磕哒”一声,酒杯搁在桌面上。

    “云澜,我们订婚吧,明天,发在申报上好不好。我拟好了一段订婚公告,你来看一看,哪里要改?”他俯身,把一张泥金的红笺,举在手里。

    云澜没觉得特别错愕,她言听计从地走过去,心里平静如水,只觉得快了些。快些也没什么,长痛不如短痛。

    她低头看那红笺上的字,“写得真好,我自己肯定写不到这样好。”她真挚地。

    他没有抬头看她,只伸手递了一支墨水笔来。

    她会意,接过来,把名字签在他名字后面。

    他看着她低头签完,转身取了杯子,给她倒了一杯酒。

    他们这样隔着桌面,浴在深秋的淡光里,相对喝了一杯。酒水荡漾,在他们两人中间,虚晃地迷离不定。

    他喝过这一杯,没再追问什么。他克制着,时时提醒自己,他是向前看的人。

    她想好的,应付他追问的那套谎言,最终没派上用场。

    第二天,报纸上订婚的告示印成了铅字,非寅拟得古意盎然,看过的人都津津乐道。同一天的报纸,汉奸的处决名单里,何愈存的名字也印成了铅字。云澜拿在手里看,这世上再也有没有这个人了,她想。

    毓征带着重伤的怀承,在青浦一带偏远的镇上养伤,他和云澜的原计划是从阿钟手里劫走了人之后,立刻坐船走水路连夜出走,赶往广州。可惜当晚并没能成行,怀承内伤太重,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想。毓征单方面临时改了计划,转道留在本地,就近疗伤,等怀承伤势稳定后再图后话。

    他没来得及通知云澜,云澜始终以为他已经带着怀承离开上海。

    直到订婚告示发出,素欣兴兴头头上门来恭喜,起六叔交代他们家君达帮忙去查沪上所有通路,兴师动众地要找一个人,不知在忙些什么!她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风淡云轻,她和邝大哥失了联系,究竟是否已经离沪,她并不知晓。

    她没等到素欣离开,就自己先走了。

    “她去忙什么?”素欣才转头和素钦上一句话,再回头云澜已经起身走了。

    素钦也是一脸疑问,“她,大概想起什么要紧事,去办了吧……”

    真是一件要紧事,她一路汽车开得飞快。提裙跑上楼去推开他书房的门,阿钟追在她身后,错在两步远的位置。

    非寅在宽大的写字台后坐着,朝阿钟摆了摆手,叫他出去。

    “云澜,你来的正好,我这里在看订婚酒宴的地方,你看,放在哪里好?”他起身来问,其实也看出她脸色不好,知道她有事。

    “六叔!”她一开口,就被断了。

    “云澜,你不该再叫我六叔了,你该叫我一声非寅。”他纠正她,也是提醒她,眼里的光沉下来。

    她怔了怔,被他断的思路不肯中断,仍旧上前一步,“你不要再查他了,放他走吧。你如果介意,我答应,永不见他,你看这样如何?”

    她还是为他的事上门来!为了叫他放他走……

    他原本不那么介意了,现在却不得不拾起来,重新介意一遍。“云澜,我答应帮你救他出来,但我其实,也可以拒绝,你呢?”他提醒她,不是她谈条件的时候。

    他忘了,谈爱情和谈生意,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她看着他,从写字台后面绕过来,走到她面前,手里托着一只巧的丝绒盒子,“我替你挑定了订婚戒指,你看看喜欢么?”

    她垂眸看着,心里还在深思他刚刚过的话。他的没错,她不被允许不。点了点头,“喜欢。”

    她回答的这样轻易,他挑选了许久的款式……

    他伸手拉过她右手来,把那枚戒指套上她手指,他想,要试试大。她顺从的,手指修长而柔软。

    他们同时低头看着。

    他正在欣赏,他精心挑选的样式,戴在她手上,果然很美。却忽然听到她低语,“放了他吧!”

    他心脏像是被她狠狠攥了一把,连指甲一起嵌进他心房里,又狠狠拔出来,一阵绞痛。

    他停在那儿一会儿,无声的把戒指摘了下来,放回盒子里,欠身放在身旁的台面上。再抬头时,他上前来一步,眼神盯着她柔婉面容,是他从初见时就喜欢的样子。

    他眼神缓缓移下来,是太喜欢她了,在一些要紧事上,总是近乡情怯。他抬手扣住她肩头,一手解她大衣的衣扣。“云澜,”他低声时带着不明的狠厉气,他也自己知道。“你有过孩子,该知道男人想要什么,”他解开她大衣,又接着去解她长裙领口的向阳花纽扣。手指触到她温腻的颈上皮肤,他心空了一瞬,指面流连,进而低头吻上来,吻在她淡退的,当年留下的那道伤疤上。

    陌生男人的气息,气势汹汹裹挟而来,她下意识的抬手挡在胸前,触到他衣襟时,又蓦然清醒,想格开他的念头紧紧收在手心里,用力握在五指之间。

    他敏感异常,感觉到她手上一点推拒的,转瞬即逝的力度,心里一凉。可他偏不停下来,她是不喜欢么?不是嘴上一直喜欢么?他手臂用力收紧把她压到胸前来,她颈间暖热的香气氤氲诱人,心爱的人果然有别人不能比的吸引力,他恨不能上手撕开她领口,就地尝尽她滋味。他腾出一只手,克制着想抱她去沙发上。她一离了他双手的束缚,马上后退了半步,本能地想同他来开距离。

    他才看清她惶恐的眼睛,里面射出的光,像利刃扎在他的真心上。他从来明白,在不爱的人眼里,一颗真心最不值钱,同地上的一粒玻璃珠子没什么分别,踩碎了也不心疼的东西。

    他被她这半步的距离,踩碎了真心。

    “六叔……”她被他亲乱了头绪,一开口,还是这样叫他。

    在她心里,他就只是这个称呼。

    他骤热之后的寒凉,眼里一下熄了光。他们这样相对着,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凉透了,伸手来想替她系上领口的衣扣,她警觉地,控制自己不能后退。靠得这样近,她的细微动作,他一目了然。她才发觉,他没有再做什么,只一粒粒扣上她大衣的衣扣。 有一粒纽扣被他拉扯间松脱了线,他此时一碰落在他手里,他定定静止了一会儿,收进掌心。

    她惊讶看他,他始终低垂着眼帘,没有抬头。“叫阿钟送你回去。”他极低的声音,理好她大衣,背过身去朝着窗外,再没话。

    她望着他背影,身上还在微颤,并未多想,裹紧大衣,推门而去。

    她真的走了。他听着她飞快下楼的脚步声,却忍不住转头来张望,但什么也没看见,她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订婚戒指还摆在他手边,火红的盒子像燃着一团火,熊熊的,焚烧着……他抬手抓起来,狠狠砸在南墙上,“砰”的一声,不知砸碎了什么。

    其实,非寅动用了力量,并没有查到愈存的行踪。大概是毓征忽然改变了计划,扰乱了所有人的猜测。他坐在村舍的屋檐下,借着天光看到报纸上,云澜订婚的消息,他又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伸头往里屋张望还在昏迷着的怀承,他不自觉的把那份报纸对折再对折,像是怕被人发现什么。

    素钦年底的日子,热情高涨的三天两头往六叔西郊的家里跑,敦促他把订婚宴的日子敲定下来。不想,六叔忽然没跟任何人起,就去了天津,连阿钟也带走了。她扑了空,匆匆回家问云澜。

    云澜沉吟着许久没抬头,她盯着她侧脸等她回话儿,才突然发现,她竟瘦了这么多,短短几天里,轻减了不止一圈,整个人像能随时飘在风里。

    他们这桩婚事就此拖延下来,因为男女主人都不热心,周围的亲朋倒是上心了一段时间,也终于被他们两人的冷漠浇灭了热情。准新郎只身北上,再没回来;准新娘无声无息,也从不追问。

    时局也愈加混乱,物价飞涨。码头大批的日本侨民撤走之后,以为就此会消停下来,其实也并没有,街面上重新站满了警察和士兵。

    “听又要开战了。”阿春和厨房的张闲话,站在太阳地儿里晒暖儿,两道人影嘁嘁喳喳的个不停。

    云澜在惶惶的焦虑里,等一封来信,总是等不到,她熬得油尽灯枯。宏恩的办公室里,云澜坐在原来愈存坐的位置,庄教授觉得那座位的朝向不好,特地叫人换到床边去。于是她常常坐在日光里,听教授看完了报纸之后的长吁短叹。

    终于有一天傍晚,秘书处送来一个牛皮纸的信封,“聂医生,香港的来信。”

    香港!是茉莉的来信。云澜接在手来,拆看,心里有一点失望。然而马上,她眼睛里燃起了光。信纸上的字,不是茉莉写的,每一个字,都是邝毓征的笔迹,她认得。

    信上,是一段手抄的平安经,落款留着光孝寺的签印。

    平安经!她垂眸看着,信纸微微地抖,微微地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