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连公主的头发丝都认得 陈妈……
抛下了一室无关紧要的人,崔管事引了玉察出门,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游廊。
“此地人多眼杂,情势特殊,请恕在下不能为公主行礼。”他在前头轻声道。
“崔管事不必拘礼,唤我姑娘就是。”
出了宫,她就是一个任人践踏欺负的孤女,此刻崔管事一声公主,联想近日遭遇,如隔世一般。
“姑娘……这半年来,过得可好?”
从宫中仓促带出的银子用完之后,便是风餐露宿,忍饥挨饿,这也罢了,要命的是叛军的搜查,日日东躲西逃,提心吊胆。
这半年来生了三场大病,若不是李姑姑豁出命照顾,以及……她坚持着想见家人最后一面的信念,只怕真的熬不下去,死在外头做无名尸骨了。
粉雕玉琢的公主,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清瘦了。
“一切……都还好。”字句从她嘴里蹦出。
她默默垂下眼帘:“只是李姑姑,已经两日未进滴米,她正候在外头,烦请管事……”
“这是自然。”崔管事温和应道。
“姑娘,你不来,我们家大人的病,怕是好不了了。”
“城破那晚,有消息顺宁公主死了。”
崔管事回头看向满庭枯树,大雪盖头,淋淋落落的梨花。
那晚,听闻这个消息,平日永远从容不迫的首辅大人,起初几步尚走得平稳,接着便猛然弯腰,扶住了墙角,呕出一滩鲜血。
一抬眼,血丝如蛛网密布在瞳孔,瞳光颤晃。
他扣住墙的手指狠狠发力,似要嵌进去,攥得指尖发白。
嘴唇翕动,什么也没,却又像什么都尽了。
这之后,首辅大人,一病不起。
哪怕顺宁公主的死讯被澄清,可是公主的下落一日未明,首辅派出的人马便一刻不停地巡查。
他身体略好的时候,便亲自出去寻,从公主最爱吃的蟠烟糕点铺子,到公主亲手栽种了橘树的白马津,骊宫桥、飞雪峰、至公主最爱逛的朱雀长街。
沆瀣不堪的贫民窟,乌烟瘴气的赌场勾栏,荒无人烟的山村镇,他都去过了。
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
可是这些,又要如何与公主起呢?
“你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崔管事安心地弯起嘴角。
首辅大人今日回来之后,看到屋里的人儿,不知要多高兴,多欢喜呢!
只是,崔管事莫名觉得,这简直就是一只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羊,送到饥肠辘辘的饿狼嘴边啊。
经过这半年的磨难,她平添了几分脆弱与不安,好似落雨天湿淋淋的幼犬,悬崖上转瞬凋逝的白花。
年轻气盛的男人哪里能把持住,不在这张纯白无瑕的宣纸上涂抹一番?
倘若她知道,首辅每回在宫中见了她之后,面上虽是不动声色,大冬天却叫人送了冰块,握在掌心,以驱散燥热与悸动,那么,死她都不敢赴这趟劫难了。
无知者无畏,眼下,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首辅微乎其微的道德上了。
戌时,一盏又一盏灯笼,次第亮起,游府彻夜通明,每月的烛火费便抵了寻常人家一年的伙食。
首辅大人,今日又出门寻了公主一整日。
游澜京回府后,甫一下马,便由陈妈伺候着,径直去了正厅。
崔管事未等到首辅大人,又见厮结结巴巴,方知大人此刻在正厅设宴。
崔管事眯了眯眼:“这个老婆子,心眼儿还挺多。”
他清楚,陈妈存了私心,想举荐自己的外甥女伺候大人,
崔管事朝玉察躬了身:“姑娘不是有事要求首辅大人吗,您若是肯,现在就随我走一趟吧。”
玉察一路穿行,路上,换岗递吃食的厮们,瞧见崔管事身后领着一个仙子姐姐,只瞧从额头到鼻端,再到下巴的侧颜弧度,真是令人心旷神怡,浑然忘了一天的劳累。
还未进正厅,只在花厅,就被陈妈拦下了。
花厅中,四季如春。
然而,陈妈的脸上永远覆了寒冬腊月的冰。
这里没有外人,她眉峰怒扬,嘴角下搭,更显得刻薄寡恩。
“大人在办正事,吩咐了不准闲人进去,我想,崔管事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她倨傲地。
陈妈拦住了两人,转身领着自家外甥女,面带得意,重重关上了门。
玉察贴在窗外,湛黄的光亮透出来,屋子里朦朦胧胧。
从左至右,客席上坐了四名中年武官,腰佩玉牌。
待她费力看清,不由心下一惊,手脚冰凉,差点瘫软在地。
不会看错,这四个人,是皇叔所谓的“勤王”军头领,她曾在宫中那次仓皇逃亡中,与这些高头大马上的人擦身而过。
这些人,是游澜京的客人。
玉察眼前一黑,腥甜涌上喉咙,她勉力扶住门框,才不至跌倒。
她赌错了!游澜京是皇叔阵营的人,难怪,难怪他可以保下那些被皇叔治罪的清流名臣。
坊间传言他与皇叔常有书信往来,传言在此次谋逆中他是幕后黑手之一,玉察都知道,可她没办法,她再也找不到别人了。
她只能赌,押上自己微薄的性命做筹码。
赌那个曾经无数次向爹爹上谏民生艰苦的人,写出痛斥官僚恶行文章的人,教导皇弟为天地立命的人,还存在一丝丝的良知!
她看过那些谏言,字字珠玑泣血,笔力锋利,重如万钧,却又满怀对底层百姓的温柔慈爱。
她也看过那篇陈词偏激,讨檄官场的文章,才华横溢灵气逼人,令爹爹拍案叫绝,这让游澜京被京都官场倾轧,险些被刺杀。
谁知道曾经那个如清风霁月一样的少年,现在黑得彻底!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恐怕自己至死也无法再见亲人一面了,玉察绝望地阖上眼。
正厅内,蓦然响起少女的尖叫,茶盏翻声,陈妈惊慌失措地跪地请罪,以及武官狰狞地哈哈大笑。
一个膀大腰圆,形似山猪的副统领,一把拉过娇的婢女,请求游澜京,将这女子赏给他。
勤王军进京多日,这头山猪的恶劣癖好无人不知,臭名远扬,不少女子被他摧残致死。
这名婢女,正是陈妈的外甥女。
陈妈本不愿牵累自己,可外甥女家每年给她供奉了不少雪花银,再者,她眼珠一转,老谋深算,瞬间想到了解围的法子。
只见,她扑通一声跪下,低垂的细眼中,散射阴毒的光芒。
“副统领大人有所不知,外头……外头还候着个娇滴滴的美人,论起容貌身段,犹甚我这外甥女百倍,一定更衬大人心意。”
“果真如此?”
山猪饶有兴趣,挺着一肚子肥膘,大踏步推门而出。
玉察被门撞开,她现在心灰意冷,早已没有求生的欲望。
她只感到这副无力的身子,被粗鲁的大手一把捞起,信念崩毁之下,她放弃了挣扎。
山猪惊讶于这女子盈盈蛮腰,不堪一握,此等怜弱美人,狠狠摧残起来,才更有成就感啊。
崔管事欲出手阻拦,忽然想起正厅中坐着的人,看向山猪的眼神中,厌恶又夹杂了怜悯,罢了罢了,这胖子找死,由他去吧。
兴奋的狂笑中,山猪将玉察扛在肩头,折返正厅。
“你这老婆子果然没骗我,不知游府,竟然藏了这么一位娇滴滴的美人,游大人好福气啊。”
山猪故意得大声,一面,一面淡定地瞧着那位病怏怏的首辅大人,实则挑衅。
呸,什么首辅大人,所谓的文武双状元也不过如此,走两步咳三声,与那些亮了大刀瑟瑟发抖屁滚尿流的酸儒有什么区别?俺们兄弟连皇宫都闯得,王爷好糊涂,竟然花大力气拉拢这文弱废物。
这四名武夫,都是常年在封地带兵的粗人,从没有人见过顺宁公主长什么样,是以认不出玉察的身份。
但是正厅中,位居高位的这个人,连顺宁公主落下的一根头发丝、一个脚印都认得。
他认出了她。
轻薄的门外纱帘狂飞,屋内还是一摊死水般寂静,有时候,安静,往往不是什么好事,波澜不惊的深潭下,嗜杀作恶的黑磷巨蟒在缓缓游曳。
大红色宽襟斜领的常服,更衬男子肤色雪白。
一双凤目夜压沉沉,不怒自威。
案桌上,手指骨节分明苍白无暇,慢条斯理地拂过了盛满了金砖的箱子,带着欣赏与赞叹,最终,清脆一声响,扣按下盖子。
这批金砖,是王爷给游澜京的大礼。
“唉,微臣确实很爱钱,王爷的见面礼,微臣很喜欢。”
他一面,一面拿起了剑。
剑光飞闪,风回雪流。
抬袖间,满庭白了头的枯木重新焕发生机,雪粒子惊恐翻飞,震碎为流星箭矢,象征死亡的噪鹃掠过游府。瞬间笼罩在这气势磅薄无可匹敌的杀意中!
山猪生满黑毛的手臂,齐截脱落,“骨碌碌”手臂滚动,停留在其余三名武夫的脚下,山猪兀自睁着滴血的眼,似乎不敢置信自己没了一双手。
“回去禀告你们王爷,他的狗把微臣的剑弄脏了,要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