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十指交叉 来生只愿做公主的兔子,日日……
玉察的脸色瞬间惨白, 不禁后退一步,心下已经怕得要死。
还要如何用功?习武之人体力极好,他又生得高大, 一次动辄许久。
每次迷迷糊糊中, 被他弄醒,闹得觉也睡不了, 偏偏他还是个不知浅尝辄止的,好像个毫无节制的孩童,几年没吃过东西似的,他现在已经让她吃不消了!
他这就是隐隐的威胁,不给孩子, 就变本加厉地折腾她。
每半旬,玉察都会按时服用李姑姑的避子汤,府内到处都是他的眼线, 她没想着把这件事瞒住他多久。
她知道男人一向不会无缘无故地发作。
他是不是……察觉很久了?
“若能在世间有一个与公主的血缘羁绊, 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长得像你, 也像我, 当然, 像公主就更好了。”
“公主,你会不会觉得微臣不配。”
游澜京凑上前,身前的阴影覆住了娇的少女。
他闻上去好甜,他的话令人战战兢兢。
“要不, 就在这里, 给我一个吧。”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给他一个孩子?太荒唐了。
玉察猛然抬头,紧张到喉头干涩, 他明明是一副请求的语气,可这股强烈的压力,让她觉得被逼无可退,险些掉落下去。
瞧着她发红的眼眶,泫然欲泣的模样,男人伸出手指,擦了擦她的眼角。
游澜京噗嗤一笑。
“公主,我开玩笑的。”
“你怎么这样慌,连汗珠都出来了。”
他取了帕子,细心地一点一点给她擦拭额头的汗珠。
玉察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心下不敢松懈一分,她知道,男人从不废话,他今日就是在警示自己。
游澜京想要的东西,从来会不择手段地得到。只怕,今日这样的暗示,往后可能会摆在台面上逼迫要挟!
进教坊司前,还是两个人,出来时,变成了三个人。
游澜京一手抱着婴儿,另一只手,给玉察撑了一柄九骨油纸伞,替她遮蔽太阳。
“首辅大人,是要养这个孩子吗?”玉察忍不住问。
游澜京看了她一眼。
“微臣没有这个功夫,除了公主所生的孩子,微臣都不喜欢。”
“那您这是……”
玉察凑近了去,瞧一瞧,婴儿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一双黑溜溜的眼珠,正望着玉察。
他竟然很是听话懂事,一点也不哭闹,又或许是游澜京抱得十分稳当?
玉察不由自主地,目光从粉嫩的婴儿,一路往上,看着他雪白的衣领,漂亮端直的脖颈。
总是令人恐惧仰望的首辅大人,此刻,冷冷地抱着一个可爱的娃娃,面上是一丝不苟的漠然,修长的手指,玉笋似的,包住襁褓的下端。
竟然……生出一丝温情?
都幼童一向感觉灵敏,可以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可他在游澜京怀中这样听话,是不是……首辅大人,也不算是个坏人呢?
“公主,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冷不防,对上了游澜京深幽的眼眸。
“是不是见微臣带孩子有道,忍不住心动,想与微臣有一个孩子了?”
他怎么老是提这个,一口一个孩子的,玉察的脸倏然发烫,放下手,别过脸去,他明知道这不可能的。
“我只是见这孩子,在大人的怀中,格外安心呢。”
“他倒是敢动。”游澜京笑眯眯地。
玉察微微有些无奈,看来,这孩子并不是因为他的动作如何温柔,恐怕是察觉到危险就在身旁,所以才一点儿也不敢哭吧。
就连幼童,也怕极了游澜京,竟然乖巧地一动不动。
游澜京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这条清清爽爽的长街。
“大抵是因为,微臣的怀抱很暖和的吧,从前,微臣的怀中一直是冷的,自从公主来了,微臣才得到一点点温暖。”
他这番话完,玉察微不可见地低了头。
游澜京撑着伞,与玉察并肩行走在长街,引得人纷纷侧目。
这一男一女,身段气质真是般配无比,怀中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
看来,不知是盛京城哪一家贵气的一家三口呢。游澜京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轻轻落下一句。
“公主,他们都咱们是一家人呢。”
玉察自然也听到了,她悄悄地脚步微挪,拉开了三分距离。
“嗯?”男人的语气似乎很不满。
于是,游澜京收了伞,这只手刚好空出来,强横不讲理地伸过手来,与她……十指交叉,紧紧握住。
这样,就更像一家人了。
男人倒是满意了,高高抬起头,得了公主的手,像得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故意将与她十指交叉的手,明晃晃地翻出来,与老百姓炫耀。
玉察羞得要命,盛京虽然民风开放,可是,哪有一对眷侣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大街上……十指交叉啊。
呸!转念一想,她跟他才不是眷侣呢,玉察只感觉手都要僵硬了。
可是热流,源源不断地从游澜京的掌心传递过来。
他的手掌很大,常年握剑的直腹粗砺,将玉察巧又柔嫩的手,握得那么紧,一点儿缝隙也不留。
他很不安分,故意摩挲得她痒痒的。
玉察的耳根子红得要滴血,只因男人在她耳垂上呵气。
“微臣,最喜欢跟公主,十指……交叉……”
不知他脑子里又有什么奇怪的想法!
这个男人在做那件事的时候,总是将她的手拉过头顶,喜爱极了每根手指,都蛮横无礼地撑开她的手指,交叉,纵横。
将她的身子,一览无遗地暴露在眼下,这样,就更方便这人用力。
汗水与靡丽的气息,弄到最后,少女的手指都发颤。
想到这里,玉察真想挣脱开,羞愤万分,幸好今日戴了帷帽,谁都看不见她!
出来教坊司时,已经是夕阳时分。
两个人没坐马车,慢慢散步。
傍晚的凉风,袭面而来,一股透彻的凉爽从头到脚。
游澜京怀中的婴儿,忽然笑起来。
“咦,他笑了。”
玉察跑到游澜京的前头,惊奇地伸过一根手指,探在襁褓中,心翼翼的,却不敢触碰,生怕弄疼了他。
许是见到好看的姐姐,婴儿的酒窝越发深了,玉察低着头,在游澜京身前,满眼都是婴儿,一面弯起嘴角,一面哄他。
“脱离了教坊司那个地方,这孩子,自然会笑了。”
游澜京望着玉察温柔的模样,一时间不自觉地怔了。
若是这条路永远走不完,停留在这里,他也愿意。
“大人出身于教坊司,想必一定吃了不少苦头,”玉察。
游澜京顿了一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然,公主这是在……关心自己吗?
想到这里,他低头浅浅一笑。
“不苦,还好,遇到了公主。”
哪里会不苦呢?
自从被发落到教坊司,日日挨揍挨骂,身上没一块儿好的,他性子倔,常被关进黑屋,酷刑折磨。有时,厨房里少了什么吃的,游澜京常被诬陷偷东西,一顿毒,鞭子落下时,他眼睛眨也不眨,喊也不喊,阴冷地盯着人看,直叫人心底发慌。
这孩子,好像一条毒蛇。
呼荣从来沉默寡言,来到中原两三年了,依然语言不通,但她知道,儿子每日鼻青脸肿,一脸阴沉沉,是因为被人唤了“野种”的缘故。
一向平静的女人,忽然提着刀踏出门槛。
她可以容忍自己被人践踏唾骂,可他们不能骂她的儿子一句。
年幼的游澜京拦住了她,笑眯眯地对呼荣:
“娘,没事的。”
“跟他们架,是因为他们了娘,我可以,娘不行,他们二十个围我一个,没让他们占上风。”
她抱着儿子,忽然就哭了起来。
“还好,那时候,碰到了公主。”游澜京静静叹息。
黑压压的夜,浓云将星光吞吃干净。
教坊司,母亲病重,一个客人走进了她的屋子,在母亲绝望的哭喊中,年仅十三岁的游澜京,提了刀,推开门。
最终,这把刀,从下颔,掼进男人的天灵盖,尖刃滴血。
他的手好稳。
从背后,又阴又狠,一刀毙命,不给这个高壮的客人一丝机会。
腥臭的污血,黑的、浓稠的,啪嗒啪嗒地滴在他的面庞。
他眉眼阴郁,睫毛一颤也不颤,刀尖,倒映出客人惊恐的面容,流失的温度,血液沤进指缝间!
“杀人啦!”
嬷嬷们哭天喊地,大呼叫,一连串的人提灯而来,愤怒的斥骂,震惊的一张张面庞。
灯光映照下,少年满身是血,狠戾、阴郁!邪气丛生……却被红色的血衬托得不可方物。
他天生适合鲜血。
原来,真的有少年郎,十三岁便倾国倾城。
这张绝色的侧脸,被一只草鞋,狠狠地踩在泥泞的土地上。
雨水混杂着泥土,肮脏腥臭,他的脸颊沾满污秽,目光却平静到恐怖。
男人一边用脚碾轧,一边是不干不净的辱骂。
“下贱的野种,连条狗都不如的东西,净知道闯祸。”
有嬷嬷抽了一口烟,冷冷,
“死了,给大人那边验了尸体,扔去喂狗。”
简简单单,三言两语,就可以了结他的一生。
在那天晚上,雨水滂沱,雷声轰掣,他真以为自己会死。
大雨夜,雨水沿着缝隙流进水道,车轮滚动的声音,难得的平稳雍容,哪怕滚过地面,也溅不起水花。
一顶华丽芬香的马车,经过教坊司。
少年的耳朵比狼还灵敏,他奋力挣脱开,跌跌撞撞地冲出去,跪倒在街道之中间。
哪怕这个贵人的马车,毫不留情地倾轧过来,他也认了。
他把命赌上了。
滂沱大雨中,少年浑身浴血,垂着头,眼眶通红,生平第一次,泪流满面,他紧紧拽着马车的边缘,声嘶力竭地哀求。
“求贵人救救我母亲,她快病死了,我什么都能做,只求贵人施舍一点好心。”
“砰砰砰……”少年不停地磕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直到血流如注,形似修罗,这条无人在乎的贱命,连他自己也不在乎。
车夫受到了不的惊吓,随手便是震怒,一扬手,鞭子挥去。
“滚开,你知道里面坐着谁吗?”
“停下。”一个软糯糯的嗓音。
马车上,香香的珠帘中,揭开一丝丝,露出了他生命中,唯一的光。
……
游澜京望向身侧的姑娘,一只手,悄然从背后,按住了她的肩头。
他轻轻一笑。
“还好,那时候,运气真好,碰到了公主。”
“公主一生一定遇到过很多贵人,可是,微臣就遇到过公主一个。”
“大人,是指的什么?”
正在逗弄婴儿的玉察,忽然抬起头,一双眸子疑惑不解地望着他。
其实玉察……并不记得自己有遇见过游澜京,游澜京总自己曾对他如何如何,可是,除了过年过节,在宫宴上那几句寒暄客套,有礼又疏离至极。
她何曾,还与他有什么交集呢?
从到大,有太多人对她好,而她,也对太多人好过了。
人世中微的善举,往往在不经意间,她不知道,会让那个少年惦念至今。
“公主想不出来,便不要回想了。”
游澜京的神情,似乎带了一点淡淡的落寞,他又笑着开慰自己。
“你对大家都是这样好,不记得,也是常有之事,微臣那时候,就像路边一只脏兮兮的猫狗,只要微臣记得就行了。”
玉察在想,他……是不是伤心了?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为什么要关注他伤不伤心呢?
按照他的法,自己曾有助于他,可是,他的报恩,就是把自己夜夜按在榻上,无止境地欺负吗?
玉察的嘴角,终究动了一动,对游澜京:“大人,不必拘泥于过去的事情,本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以后便不要放在心上了。”
她是想暗示他,不需要你惦念着我!反正我自己也不记得,你最好释怀了然后放开我。
没想到,游澜京眼前一亮,他高大的身躯,微微蹲下,与玉察平视,然后,伸出手,揉了揉玉察的脸颊。
“公主得极是,我与公主,未来还有好长好长的时间呢。”
这个“好长好长”被他故意拖长,直叫玉察气得眼前一黑,差点晕厥。
“公主,我们到了。”
游澜京忽然止步,一手抱着娃,一手牵着心爱的姑娘,一转过头,看到玉察
他蓦然觉得,这样的日子,拿什么都不换。
两个人,站在一座巍峨古朴的书院前。
即使入了夜,书院依旧灯火通明,墨香袭人,书声朗朗。
“这座书院,不仅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也可以收留孤儿,甚至……教坊司的罪童,孩子们吃住都在书院里,夫子请的都是翰林院中退下来的,学识极高,这世间,只要有钱,什么样的人请不到呢。”
玉察终于了然,游澜京是算将教坊司的这名婴儿,交给书院照顾。
不一会儿,从门里头走出来一个妇人,恭敬有礼地将孩子抱了进去。
“大人,没想到,你竟然会出资修建书院,爱惜弱苦。”玉察望着他,露出了一点真心的笑容。
“修建书院,收养孤儿,这是大好事,大人一定会积攒福缘,好人有好报的。”
游澜京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容,一时间看出了神。
其实,公主笑起来,比梨花带雨的时候还好看,他在认真考虑,下次,不要再弄得她哭了。
“大人?“玉察的目光再次投过来。
游澜京微微一笑。
“这座书院,并不是微臣修建的。”
“嗯?那是谁?”
游澜京看向了书院的牌匾,玉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漆黑庄严的牌匾上,请了大书法家东鼓题字。
玉察一字一字的轻轻念出声。
“和玉书院。”
尚未念完,她立刻转头看向了男人,撞上他眼底的笑意。
“是微臣,以公主的名义出资修筑。”
他竟然……做了这件事?以玉察的名义,去做这件善事?
“微臣哪里需要什么福缘呢?其实微臣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宏愿,在他们身上,微臣也是有计较的,盘算着这些孩子长大了,走入仕途,成为游党的根系分支。”
“你看,连做善事,微臣都怀了自私的心思,注定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那他这是?玉察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解释。
他轻轻一笑,雪颜生色,漆黑夜色为他炽热三分。
清朗的话语掷地有声。
“微臣只想为公主积德行善,广结福缘,但愿公主来生也要漂漂亮亮,平安喜乐——”
话语至此,他顿了一顿,忽然微微低下头,似乎在看玉察的神情。
游澜京的脸凑得那样近,梨花露的清甜,萦绕在两人之间,玉察的心头一紧,心神摇曳间,几乎要碰上他的唇瓣。
他抿嘴一笑,继续。
“但愿玉察来生,再也不要碰到游澜京了。”
玉察心头震撼,这句话,竟然从男人的嘴里出。
玉察来生,再也不要碰到游澜京了……
游澜京竟然……会出这样的话吗?男人的凤眸一点儿也不眨,那么仔细地看着她的神情,难得的温柔,玉察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她忽然觉得心跳快了一拍,就像七岁那年,爹爹抱着她在一匹枣红野马上,驰骋猎场的时候。
为何,会有这样头晕心悸的时刻呢,她明知,这样的情绪并不是害怕。
玉察别过头去,如果,不看他的那双眼睛,是不是会缓解一些。
没想到,手上一紧,她才意识到,自己仍然在与游澜京……十指相扣。
他很高兴地抬起这只手,冲她摇晃了一下。
“微臣做人,如此失败,来生也不要做人了。”
“嗯?”
玉察只愣了那么一下,游澜京便接上她的唇瓣。
他很高,所以半蹲下身子,一手持着她的脸颊,吻住了她的双唇,一下又一下,不许她喘气,绵密又深长。
“来生只愿做公主的兔子,日日见公主展笑颜。”
他咬着少女鲜花一样的唇瓣,时轻时重,一切在他的掌控,少女只能承受,嘴里发出的呜咽求饶,被男人用舌尖吞噬干净。
玉察摇摇欲坠的身子,被他牢牢把持,一点儿也不准她撤开,逼仄、又窒息的吻,清甜的味道危险到让人心慌,真如被一条蟒蛇紧紧缠住。
游澜京餮不知足地掠夺,用舌头衔了少女唇畔溢出的晶莹。
如果不是在这里,真想听她惊慌失措地叫出来。
玉察头晕目眩,神识恍惚。
天啊,这还在巷子里呢,虽然四下无人,月朗星稀,只依稀几声狗吠,但她从未做过如此逾矩之为。
少女耳根子上的云霞,唰地一下蔓延到脸颊。终于,被她逮到了机会,她急急推开他,捂住了嘴。
男人被推得后退几步,却没有恼,懒懒散散地擦拭了一下唇角,真像个纨绔公子。望着她笑起来,眼神亮晶晶的,似乎很满意少女的双唇。
就好像一瞬间,那点光透过厚重的门缝,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其实,首辅大人不发疯的时候,也并非那么罪无可恕。
玉察如梦初醒,心头一惊,只想多吹吹冷风来浇醒自己,怎么能产生这样的想法呢?
她垂下眼眸,只在心中告诫自己,如今是在利用他,等平定叛乱了,她就待在宫里,一辈子也不会见他。
一辈子……也不见他。
睫毛……真得晃颤得厉害。
送走了这个婴儿,两人便在深夜中回府。
按照游澜京的安排,明天的这个时候,玉察就能见到皇弟了。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看了看男人的侧脸,其实,她心里很没底,事情,真能如他所的那般顺利吗?
……
二月立春之日,一向是天子亲耕,祭农祭神的季节,哀求一年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在今年这样的特殊形势下,天子率领文武百官亲耕,似乎蒙上了一层凝重的氛围。
因为,田野间,山间皇寺,处处驻守着德王的亲兵,名义上是保护天子,实为监视。
肃重的黑甲士兵,提着重剑,每隔五米便站着一个,坚毅的神情,盔甲下溢出一份杀气,密密匝匝得让人透不过来气,插翅难飞。
晚上,天子不会立即回宫,而是住在皇寺,在宝殿中祭祀祖先,祈颂社稷国本。
紫云峰,皇寺。
往里走,水井旁的左二间厢房。
山上冷,如今二月的盛京,已经有不少女子换上了轻薄春装,在山上这样穿可不行。
游澜京替玉察好好地将她的领子系好,围一圈白貂绒的大氅,是当年他随先帝猎,得来的一头深山雪貂,一整块皮子,珍贵异常,一直以来,由人专门侍养理,一披上身,便如火炉一样,直让人进了暮春四月。
大氅将姑娘的身段遮得严严实实,他却依然怕她冻着。
要吩咐的早就吩咐好了,眼下,还有一刻不到的时间。
天子将在宴会上,称酒水喝得头疼,以身子不适的理由回到厢房。
游澜京早花银子疏通了这支黑甲队伍,从上到下的大总领,只酬劳弟兄们一路上的辛苦,这些士兵都眼熟他,从军从戎的,谁能不知道游澜京大魏第一剑士的名号?
他的武状元,可是丝毫水分也没有。
再,他与德王一向来往甚密,是德王一心拢络的对象,连德王都对他礼待有加,没人敢拂这个面子。
换岗的黑甲士兵,不会来得很早。
他由替玉察戴上了帷帽,明明知道只会分离不到一刻的时间,可他……却怎么都舍不得。
“公主,你会回来的是吗?”他又轻轻问了一句。
这句话,昨夜他在榻上,就已经搂着她的腰身,反复确认了好几回了。
玉察之好伸出手,这只手犹豫半天,终于为他拂了一下鬓边发丝。
“大人,又不是孩子了。”
“我是公主,金口玉言,驷马难追,不会反悔的。”
“再,大人那天,都把话得那样明白了,玉察心里都明白。”
游澜京握住了她的手,嘴角上扬。
她知道,她得让这个男人定心,否则,看起来情绪稳定的权臣大人,就像一个不确定什么时候会爆炸的火药。
那晚在温泉,游澜京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他不会放过她,如果玉察真的不回来,他只会用更激烈的法子,不择手段也要把她弄回身边。
这个男人很可怕,自己目前还不是他的对手。再者,就算自己回了宫,也是跟亲人一起等死,玉察想,如果自己待在游澜京身边,或许只需要牺牲自己一个的人生,可以换来亲人的生机。
有时候,首辅大人真的像个孩子,只要自己对他好一点,对他笑一笑,他看在自己的份上,一定会尽全力保全家人。
“你要是真的不来,微臣就等你到天亮,一直一直等着你。”
“公主金口玉言,微臣信你。”
玉察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道:“大人,你在哪里等我?”
不知不觉,玉察发现,自己已经将安全托付给了这个男人。
“微臣会在陛下的厢房外头等公主。”
“虽然微臣已经安排妥当,但事事都有万一,这一点意外,便是万分的凶险,其实,让公主以身涉险,已经让微臣内疚无比。”
他微微一笑:“但公主无需担心,不论发生什么,都有微臣保全公主。”
玉察自然知道,要在重重眼线下,见皇弟一面,难于登天,不是游澜京,恐怕谁也做不到。
譬如,宴会途中,德王随时会返回,要求觐见天子。
譬如,黑甲士兵随时会提早过来,谁都不准这些意外。
游澜京手中握住了那柄名剑,吴潭龙子。
“我会亲自守在厢房外,既然答应了公主,就一定护公主周全,让公主安心地跟家人见面,你只管与陛下见面,外头发生的一切,都由微臣承担。”
她又想起了那晚烟花下,看到他眼底温柔的情谊。
天塌下来是他先死的淡定。
无论如何,游澜京都不会让公主受到一丝伤害,他握着剑,重如万钧的承诺,已经是轻易的把性命交付给玉察了。
玉察望了望他手中的剑,知道这个男人面临的情形,比她更危险,他一力将玉察所冒的风险,全部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有他守在外头,不管是死士、士兵甚至是德王亲自来,都由他擀旋面对,或许,还要动剑厮杀。
此事生死攸关,凶险万分,绝不能麻痹大意。
所以,玉察必须得出来。
他给了她十二分的庇护,危机四伏的时候,有这个男人在,永远都是安全的,当玉察安全的时候,这个男人又变成了危险。
如果她不出来,一旦事情败露,让德王察觉,游澜京将面临未知的威胁。
玉察不愿背信弃义。
她扣紧了兜帽,推开门,走出院子,绕过两三座庭院,终于,来到了天子的厢房前。
这一路上冷冷清清,人烟寂寥,也未遭到盘查,哪怕被沙弥看到,都知道这是首辅大人新得的美人,不敢多瞅一眼。
连一个黑甲士兵的影子都没看见,可想而知,他私下费了多细致的功夫。
对于她的事,他总这样尽心尽力。
玉察又回头看了一眼提着剑的男人,他就跟在她身后。
推开门前,她迟疑了一下,轻声游澜京。
“首辅大人,会一直在这儿等我吗?”
“公主一回头,微臣永远在您身后等着您。”他淡淡一笑。
玉察推开了门。
烛火下,一个少年的身影,青袍玉带,素冠无饰,正坐在榻上,抄写经书。
“玉槐……”她怔怔地喊出声,放下了兜帽。
转过身来的,是个眼眸清亮,灵秀如竹的少年,从前他们形影不离,而今,已经分开有半年多了。
随着少年的一声“皇姐”,玉察快步上前,拥抱住了少年,眼眶中泪花转,不自觉地落下来。
“啪嗒啪嗒”沁润在书案的木头纹理上。
“皇姐,你受苦了。”
“如今你待在首辅府中,一切可曾有什么亏待?”
少年抱着皇姐清瘦的身子,不由得心疼问道。
玉察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可是,她怎么跟皇弟提呢?
玉槐今年才十三岁,到底还是个孩子,从有爹爹庇佑疼爱,是以总是天真无邪,懒散淡然。
时候,有爹爹的荫蔽,两个人可以自由自在,皇弟犯懒了不想读书,或是从书房偷偷溜出来,吵着带玉察出宫,并且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不会把皇姐弄丢。
他们可以什么都不管,好像爹爹是个神人,永远不会老,而自己也永远不会长大。
不需要面对德王的重甲士兵、动荡的北方边线、世家的激烈压迫、各种天灾人祸……
玉察看得出来,皇弟长大了,他再也不会举止轻佻,步伐轻快。
这个十三岁的少年,逼迫得自己沉重起来,他的肩总是微微弯着,仿佛承担着大魏百年以来的祖宗气运。
那么自己,是不是也长大了呢?
天子自与皇姐待在一起,心思敏锐,此刻更是感受到了皇姐的情绪变化。
“皇姐,若是外人苛待了你,弟弟一定给你讨个公道。”
真是个傻孩子,他如今受制于人,玉察怎么忍心让他更加烦恼。
少女从来不喜欢让亲人替自己担心,她抹了抹眼泪,笑了笑,唇红齿白。
“阿弟不必担心,虽然朝中都传言首辅作风不正,可是他待我十分温柔有礼,从不曾苛待了我,什么好的都管着我用,在府里,跟在元福宫,没有什么区别,想来,一定是记挂着爹爹对他的知遇之恩。”
“真的吗?”天子眼中一亮。
玉察忽然发现,自己起谎话来,也这样得心应手了,不过,并不算是完全的谎言。
游澜京虽然在晚上不做人,可是白日的时候,还是个端方君子,任何事情都力求符合她的心意。
玉察摸了摸天子的脑袋,笑起来十分清甜。
“是啊,首辅他……”
想起昨夜,那座书声朗朗的和玉私塾,想起他怀中抱着的教坊司孤儿,想起他的那句,为公主积德行善,只愿公主来生漂漂亮亮,平安喜乐,再也不要遇到他。
玉察低着头,出神地凝视着自己的手,仿佛上面还有炙热的温度,十指交叉的触感,为何这样难以散去呢?
“首辅他……或许不是个坏人呢。”
话语甫一脱口,玉察忽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她急于转移话题。
“对了,玉槐,当日你落水,坊间都传言是意外,可是姐姐最清楚,你身子强健,深通水性,怎么会被水淹住,又病了那么久呢?”
她抚摸住了天子的手。
“当日发生了什么,都可以跟姐姐出来。”
这是玉察最想知道的事情,任何有关家人安危的事件,都令她揪心无比。
天子的眼眸中,忽然暗哑了一分,无数的色彩涌动,最终,竟然凝结成无边的墨色。
这是玉察,第一次看不懂他。
他的脸上情绪不明,目光更是意味深长,想什么,却又踌躇了一会儿。
玉槐的心思,好像变得更加莫测了。
“皇姐,其实,那天是我自己跳进水里的。”
天子轻轻一笑,眼睛朝玉察眨了一下,此话一出,玉察立刻站起身,震惊得久久不出话来。
“是你……故意落水的?”她嘴唇苍白,声音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为什么要这样做?”
天子站起身,他才十三岁,但是已经跟玉察一样高了。
这对姐弟面对面,看着对方全然不同以往的模样,天子按住了玉察的双肩,细致地安抚她。
“我不跳进水里,不足以看出人心。”他一字一句。
玉察心下明白,天子在宫中,并无倚仗,身边之人盘算着利益往来,有谁是可信的,又有谁是德王安插的人,漆黑的四处,又有多少双狼一样的绿眼睛,在盯着他呢?
“可你这么做,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太过冒险。”
玉察抚摸着弟弟的脸颊,眼中疼惜万分。
天子咧嘴一笑:“我愿意为了姐姐和慧娘娘冒险。”
眼见时辰快到了,外头一声震翅扑腾,显然是鸟儿被什么东西惊着了,密林簌簌,枝叶摩擦、此起彼伏的甲胄碰撞声。
玉察支开窗户,瞧见远远儿的正殿下,参天古树交错掩映,一条蜿蜒山道,正有一列黑点子从四面廊坊汇聚,整装往这里来。
她该走了。
“皇弟,替我给慧娘娘问安,在宫中万事心。”
她托着天子的手,正要言辞诚恳地嘱咐。
忽然,从一面描绘着白云五松山的屏风后头,绕过来一个青年。
青年一袭雪衣,眉眼如留尽风流,韵味悠长的写意山水画,上乘美玉一样的人物,整个人干干净净,清清淡淡,却在不少盛京女子的心中,留下浓浓的一笔墨色。
他弯腰拱手,悄然掩下去眼底的微红。
“李游,参见公主。”
那样出尘的气质,哪怕不看脸,玉察就知道是他了,少女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为什么,会在此刻见到李游呢?
玉察怯怯地后退了一步,似乎站在眼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回不去的天真美好。
自十岁起与李游订下婚约,她与这个未来驸马的见面次数甚少,对他的面部轮廓也十分模糊,只无数次听宫女桃儿和李姑姑夸赞他,他书香底蕴的大世家出身,知书达礼,进退有度,清高守节。
太监们偶尔凑在柱子下头,谈起李游,他比起盛京城里那些大家闺秀,更像是个贤良淑女。
康子纳闷儿地挠挠头:“真怀疑这样的人,是不是一辈子都没有三急,一辈子都不会放屁呢。”
到这里,康子靠在柱子旁,感叹道:“哎,人要是一辈子这么端着,活着还有什么爽快的,换我还不如死了得了!”
无论出现在任何场合,李游的待人接物,总是完美到无懈可击,挑不出一点儿来指摘。
爹爹,这般极度自律的人,是最可怕的。
玉察懵懵懂懂,总之,爹爹选的人是不会错的,他送的烟花很好看,他送来的青梅冻也很好吃,那么,把他娶来做驸马,应该还不错吧。
不得不,李游当时确实是一副贤良极了的样子,甚至为了嫁给公主,愿意放弃仕途。
“终于,又见到公主了。”
李游抬头,已经换上一副温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