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要等你到天亮 会一直在这儿等我吗……
“你身子……好些了吗?”玉察问。
她始终不能忘记, 游澜京那可怕的一箭。
“托公主的福,我侥幸活了下来,身体还是跟以前一样, 不上好, 也不上坏。”
他面色苍白,身体因为娘胎里不足, 常年落病,往年,总是坐在轿子中,见不得风,十足十的病气美人。
发生了这么多事, 再次见到李游,玉察只感觉物是人非,桃儿和康子都死了, 她有家不能回, 逃在宫外惶惶度日, 成为了游澜京的掌上雀。
上一次见到李游, 游澜京向他射出了一箭, 差点要了李游的性命, 玉察有时候做噩梦,会梦到李游从高头大马上,直直栽下来,血流如注。
玉察知道, 李游身子本就多病, 从那一箭活下来,已经是李家花重金请医,将他的命从阎王爷手底抢过来了。
而外头, 正守着游澜京呢!
游澜京一旦见到李游在这里,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李游,你快走吧!”玉察的眼眸中是急急的关切之情。
她明白,自己与李游已经不可能了,自从踏进游府,她就已经做好准备,被游澜京一同拉进地狱。
没想到,李游第一次那么唐突地上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玉察诧异地抬头,对上青年深水无澜的眼眸。
“公主,同我走吧。”
玉察转过头,看向了天子,这一切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
“玉槐,这是怎么一回事?”
“皇姐,实不相瞒,是我请了李游来,将你送出盛京城!”天子道。
送出盛京城?
李游缓缓道:“护送公主的死士和马车,昨夜,已经命家族备好,公主现在跟我从后院出去,有一条山路,无第二人知晓,上了马车,一直行驶到蜀溪,绝不要回头。”
“只要进了蜀溪,便是李家的地方,无论德王,还是……游澜京,都无法再动公主分毫。”
“届时,公主便真正平安了。”
他鲜少这样一口气出这么多话,玉察望着弟弟的脸,天子的眼神坚定,同时,又带了一丝歉意。
“终究是弟弟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在盛京保全皇姐,只待李家率军队前来,铲除奸佞,弟弟就将皇姐接回来。”
这两个人,是合起伙来,要送玉察远离盛京的斗争漩涡。
她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李游的袖子,久久,不能松动,那双眼眸,瞳仁的光一晃也不晃。
她不想走,蜀溪那么远,来回传个消息,要半个月的时间,她无无时无刻都在为亲人担心。
血腥斗争中,玉察真害怕自己下一次,再听到皇弟的名字,就是他被德王谋害的消息。
倘若他们死了,玉察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世间,又怎会愿意苟活。
皇弟是算跟德王真刀真枪了,她的泪花在眼眶中转,望着弟弟,可是天子半分不让,她知道,自己拗不过他。
玉察心性通透,她努力劝服自己,无论自己再害怕面对未知的一切,留在盛京,或许,会成为皇弟的拖累。
那就让他放手做吧,于是,玉察的一双手终于垂下。
“好。”
她跟李游走。
“公主能想明白,就再好不过了,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动身,再晚,就要被察觉了。”
李游牵过了玉察的手腕,两人向天子道别,推开了后门,沿着山路,朝密林中走去。
两人匆匆赶路,行至半山腰,月色下沉,遮天蔽日的树冠,严丝合缝,将月光挡得严严实实。
前路漆黑一片,山道曲折,本就陡峭难行,鲜少有人经过,野草冒得比人还高。虫子溅跳出来,枯草杂枝掩映下,一脚踩进去,很可能就软绵绵地踏了空。
李游虽然身子骨弱,攥着公主的手,紧紧不让她跌倒。
偏偏,开始下雨了。
坑坑洼洼的山路,土腥气冲鼻,泥泞不堪,又湿又滑,玉察只觉得手心冒汗,心神不稳,左脚踝扭了两次。
为什么……会这样不安呢?
她好像忘了什么东西。
玉察扶住大树,转头,低低望去,山脚下,一只只火把,排成回旋的长龙,亮点子点缀在巍峨的皇寺间,错落开来,却有朝中心缩紧的趋势。
围绕的中心,是皇弟的厢房!
“公主不必担心,德王如今还不敢对陛下动手。”李游意识到她的顾虑,低声劝慰。
她知道,皇弟一定会安然无虞。
可是,玉察心头倏然一紧,厢房外头,还守着游澜京,他并不知晓自己已经离开,游澜京答应了自己,一定会等着,等到天亮也要等,她从来不会质疑这件事。
此时游澜京不走,只怕,会正面与德王的人对上。
玉察的心中,蓦然想起半个时辰前,回头瞥向游澜京的那一眼。
“首辅大人,会一直在这儿等我吗?”
“只要公主一回头,微臣永远在您身后等着您。”
他一向多疑不安,却笑了笑,十分信任地对她:“公主金口玉言,微臣信你。”
出这句话时,男人身上是少见的,一丝戾气也无的干净。
那一刻,他把自己的性命掸尽了灰尘,交到公主的掌心。
如果公主不出来,他便执着地等下去。
她忽然觉得喉头堵涩,明明离开了这个罪恶滔天避之不及的男人,这是玉察梦寐以求的事,她该欢喜才是,为何,此刻心中竟然生出一丝茫然,甚至……是担心。
游澜京……会死吗?
李游见到玉察久久不动身,而是驻足,眺望着皇寺的方向,不禁眼神落寞三分。
聪慧如他,怎么会猜不到玉察在想什么?
“公主,可是在担心什么人?”
青年的柔软白袍上,落下焦黑的枯枝叶,一向酷爱洁净的他,浑然不觉,也怠于拂去。
望着越来越急促涌动的光点儿,玉察的手指尖,紧紧扣进树皮,一颗心,揪了起来。
她明白,自己该走了,盛京的一草一木都不会留恋,更何况,是那个僭越至深的男人,无数次的恨意曾污染她的心头,死了便死了吧。
游澜京跟德王狼狈为奸,如今,他们自相残杀,正对盛京局面有利,死了一个游澜京,世间就再也没有威胁她,捏她的脸颊,让她充满恐惧的男人。
这些光点儿的火,让她想起来升平戏堂的大火,想起李夫人宅院的大火。
她该扬起嘴角,利落地跑掉,心中无比高兴他死掉,虽然自己利用了他,可是他罪有应得!
少女的腿脚,艰难地迈不开步伐,似乎深陷泥潭。
或许……游澜京也没这么容易死掉吧。
他总是只手遮天,世间一切难事在他手下,都云淡风轻不足一提,他用经验和天赋,游刃有余地解决在玉察看来无法做到的事。
不定,他也会应付过德王。
玉察想以此来服自己的道德感,父王从教她读书识字,最注重礼仪教养,养出一颗澄澈良善的琉璃心。
这颗心,哪怕面对游澜京的污染,面对这些日子以来险恶的人情世故,从来坚定地没有动摇。
玉察不愿背信弃义,她答应过男人,会出来的,从到大,玉察总是乖乖的,没有违背过自己的诺言。
或许那时候,她身为尊贵的公主,实践诺言轻而易举,而今失势落魄至此,总有勉力为之的艰难感。
“游澜京,会死的。”她还是怔怔地一声叹息。
李游没有话,而是默默地等候在旁边,等公主自己做出抉择,他很温柔地包容着心爱的少女,知道她一向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他已经等了五年,再等几分钟又如何?
“李游,德王一定会杀了游澜京,是不是。”
玉察骗不过自己。
游澜京会因为等她而死。
这个男人平生从不信任旁人,唯独那片刻间,看向她的眼神,毫不怀疑。
公主……金口玉言……信你。
他临死之时,会因为等不到玉察,眼眸的那点光,无可奈何地熄掉吗?会因为知晓她的背叛,露出怨怼之色吗?她心头一震。
明知自己是在利用此人,可是真要一个信任自己的人,因自己而死,玉察难迈此关。
她终于明白,成为爹爹那样的人,很了不起,杀伐果断,懂得舍弃,这样的人才能成大事。
事情难以两全其美,皇弟的性命,一定比游澜京重要。
“我们走吧。”
玉察转过头,声音湮灭在穿林风中,一点一点,是燃尽了的火星子,被颓败的灰裹挟,由亮至暗,星星散散。
像一只又一只萤火虫,穿拂过雨丝,越过夜幕,虚无缥缈地往皇寺遥遥飞去。
铁甲士兵不禁抬头看了一眼。
真奇怪啊,这么大的雨,为什么会有萤火虫?
那点荧荧幽火,落在游澜京的指尖。
他怔怔地望着天空,雨丝落进眼中,也不垂下睫毛,他抬起手掌,似乎要将那些幽火,尽数接住。
游澜京摸了摸吴潭龙子上,悬挂的兔子香囊,一摇一晃,他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
看向了这幽火飞来的方向,远处山腰,密林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玉察的眼中,流下了一滴清亮的眼泪,连她自己都浑然不觉,在污泥上,随后,就是一脚踩上去,什么都不剩。
那个大恶人,死了好,死了,真好!
泪花越来越多地涌出眼眶,她的步子越来越快,任由泪流满面,抹也不抹,失魂落魄,跌跌撞撞。
李游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攥紧,终于,松开。
“公主能想开,自然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