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玩头发 这便是对你好吗

A+A-

    已经入了八月, 回盛京的马车早已备好,一路上,玉察听皇弟意欲彻底铲除李家。

    李家的士族势力, 在满朝根系虬结, 宛如一尊万千香火供奉的神像,要想连根拔除得干干净净, 哪里是一朝一夕的事。

    开刀李家,更是会动到各阶层士族的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

    爹爹生前都为难头疼的事情,临死之际,即使盘弄清楚了李家的暗桩, 却不得不养虎为患,迫不得已容这只蛀虫侵蚀国本。

    年仅十三岁的阿弟,如今有了一桩理由——彻查先帝之死。

    她知道此次回去盛京, 一定是腥风血雨, 满朝, 人人自危, 惴惴不安, 东门口菜市场, 不知要溅了多少回血,滚落多少颗人头。

    玉察一面想,一面收敛了眸光,她伸出手, 掌心间握住了一绺黑发, 又滑又亮,真好像一尾夜间扑腾过水面的黑鱼摆。

    “我给你编辫子吧。”玉察。

    她眼热他的头发许久了。

    玉察最近有些苦恼,她自一生下来, 整个人都是淡淡的,皮肤薄薄的,雪白一片,瞳仁也是浅浅的琥珀色,唇色也浅。

    夜间,这一头青丝瞧上去是乌云堆砌。

    不知为何,盛京城的天光下来,青丝发髻之间,好像洋洋溢溢着细碎金光,透着日头,又软又细。

    她总算知道,黄毛丫头这个法是如何得来的了。

    因为忧心慧娘娘的事情,她茶饭不思,消瘦了不少。

    每日篦头发时,李姑姑都会不动声色地将篦下来的几根发丝,偷偷藏在袖口,手脚细致,竟然一根发丝都没落在地上,不敢让公主瞧见。

    可是玉察自己如何不清楚呢?

    玉簪绒花下,发髻仍是紧致,一面铜镜,却倒映出少女粉嫩的脸颊上,微微蹙起的眉头。

    近日,她是劳心过度了。

    可是,游澜京仰赖娘亲生就的天赋异禀,一头墨发黑得令人羡慕,又浓密茂实,又柔滑,哪里有绣娘能织出这样一匹绸缎。

    “公主要是喜欢,我绞下来给你玩儿。”他认真地。

    “我才没有玩儿你的头发。”少女细声细气地。

    玉察的一双手指有些笨拙,从来都是旁人侍候她,没人教她怎样编辫子。

    她想起平日里,李姑姑在铜镜前的动作,手指交叉穿梭,慢慢的,细细的,没有扯疼了他的头发。

    她握着那两束头发,绕到脑后,用一个暗金的盘云双鹤,别住了,金饰之下,垂下两条玉白的发带,飘逸灵动。

    玉察拿过了铜镜,从镜子里,量着他。

    “我照给你瞧瞧。”

    一望过去,他这个人的色彩却是相差极大的,朱红、雪白、墨黑,既纯净又浓重,不将颜色拉到极致便不行。

    他生下来就是夺走别人目光的。

    游澜京嘴角牵起:“好看。”

    心爱的姑娘为他束起发带,他早就高兴得心神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公主,你对微臣真好,微臣还以为是做梦。”

    “这便是对你好了吗?”

    玉察疑惑不解,她就是随手做了一件寻常不过的事,聊以解闷儿,发时间的。

    一面理着发带,心头,浮现一件事,玉察低声道:“首辅,回了盛京……你会怎么对付李家的人呢?”

    他云淡风轻,干干净净地落下几个字。

    “通通杀了。”

    玉察神色一敛,盛京城中,李渭已经被囚禁起来,皇弟迟迟没有动他,实在是这桩事,牵连得太深,附骨之疽,非狠下心剜肉刮骨,不能去毒。

    满盛京,没有几位官老爷可以睡个安心觉,一旦这雷霆雨势落下,砸在身上的可不是雨点子,而是刀子。

    自从芦花丛中一别,李游杳无音讯,他背叛了家主,自然不会再回去了,也没人知道他的踪迹。

    还剩下……玉察最惦记的那个人——慧娘娘宋嚣卿。

    游澜京的声音淡淡落下来:“当日我父亲被问罪,全家充入教坊司,盛京城里,在其中推波助澜的,亦有不少位高权重的大人物,遇见他们,我甚至会寒暄几句,仿若无事。

    “这么多年,他们冷嘲热讽我是罪籍的时候,以为我忘了。”

    “其实,我都记得。”

    从那天起,仇恨成了他生命的底色,越是风和日丽的湖面,底下越是陈年累积的深渊,蓄养的杀意,缓缓游动,偶尔掠过鳞片。

    正转动的扳指,蓦然停住,他的凤眸底毫无情绪。

    “此次回盛京,我会挨个收拾这些人。”

    他记忆力超群,可以记得某一刻,哪个人曾得罪他,哪个人曾露出刻薄的笑意,他会让整个盛京的血雨,挥洒得更瑰丽一些。

    “慧娘娘呢,你们会杀了她吗?”玉察忽然开口。

    玉察曾将她当作至亲至爱,视作娘亲,没想到这个娘亲,在漫长的日夜里,蓄意投毒,害死了自己的父亲,甚至想将皇弟扶为一个心智不正常的傀儡。

    她那么温柔,笑起来那样甜,却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你,慧娘娘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因为爹爹了她一巴掌吗?”

    玉察叹了口气,放下青梳,站起身。

    “公主。”他的目光瞥向了少女。

    “你不必去寻找原因,慧妃年幼时便恶行累累,谁,这种教养极好的大家姐,不会是一个天生的恶人呢?”

    玉察倚靠在门框上,望着平静的山色,微风澜澜,吹动了她眼底的泪珠,她的语气很轻很静。

    游澜京抬起头,发现少女怔怔的,泪流满面。

    “我伤心的是,或许慧娘娘,从没真心喜欢过我。”

    ……

    回到盛京之后,玉察并没有即刻进宫,天子派了死士绝马伺候在她身旁,她住在了爹爹生前为她建造的公主府上。

    玉察有些奇怪,她问起绝马:“历朝历代,公主出嫁后,才会迁离宫中,移居到公主府,为何现在便派了这些人侍候府邸了?”

    清丽的持剑少女,跟她的剑锋一样笔直,她:“这是陛下的意思。”

    “恭贺公主,陛下,李家罪孽深重,辜恩负义,虽有先皇遗旨在前,不过当日,都是为了挡住西域月氏部的求娶。”

    “如今,陛下已经替您解除了与李公子的婚约,正着手为您物色新的驸马人选呢。”

    “啊?”玉察一时间心下出了神。

    绝马忽然清咳了一声,凑过来,用手捂住了,悄悄了一句。

    “陛下很是生气呢,您知道的,他……谁都可以,他就是不做某人的舅子。”

    “某人?”

    “就是我师兄呀。”绝马。

    玉察忽然想起,那天晚上,玉葫州宫宴,皇弟当着众人的面儿,好一顿夹枪带棒,弄得首辅的脸色,当场沉了下来。

    绝马学起了天子的神情,三分不自然的漫不经心,一份着实的恼怒,有模有样:“君臣君臣,岂可让他骑在朕头上?”

    “赶明儿,我要见一见陛下,”玉察别过脸,脖颈有些淡淡粉色,“我本来也没有要挑选驸马呀。”

    绝马忽然放下了剑:“陛下唤我来侍奉公主前,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让公主身心畅快,不再郁结五内,可您终日困在府中,恹恹的,食欲都减退了。”

    “陛下特意过了,要您多出去走走。”

    有绝马陪在身旁,玉察觉得安心不少。

    她既是女子,又剑术高强,并没有闷闷得跟个锯嘴葫芦似的,虽然很正经,玉察问什么,她便口舌伶俐地答出一大串儿,头头是道。

    过了甫野桥下,顺着石磴走,石桥被远远地抛在了后边儿。

    “这里是什么地方?”

    玉察心情渐好,不由得多望了几眼。

    没想到,两扇大门前,道姑竟然朝她走过来,请她进去喝一盏茶。

    玉察望向了绝马,绝马俯下身,有她在,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道姑一路在前面引路,两面围绕着大青藤,曲曲折折地走过去,顶前头,一座琼池楼阁。

    有三三两两的花枝,探出墙头,似乎在怅望着什么,来来往往,宝马嘶风,红尘拂面,瞧上去极其堂皇。

    “你还没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呢。”玉察问道。

    道姑宽厚慈祥地一笑:“姑娘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玉察瞥见乌黑牌匾上头,有一行字,唤作“竹风水月”。

    字迹苍劲古朴,在这里头,即使是盛夏,也没有一丝暑气。

    可是玉察,忽然就觉得有一丝不对劲,她原以为,这是一座道观。

    “这里离白马津很近,姑娘可有猜到是做什么的?”

    道姑转过头,露出侧面的笑颜。

    “我一点儿也猜不出。”玉察摇了摇头。

    道姑缓缓:“白马津最多的便是各家贵妇夫人,这处清苑,她们可砸了不少银子进去,不过,无人知晓罢了。”

    “嗯?”玉察更加不解了。

    老道姑不再含蓄遮掩,只能将话语摊开明白了。

    “姑娘,这里住的清倌,都是男子,原本也是正经清白的大家公子出身,家道变故,才进了这里,色艺双绝,只卖艺,不卖身。”

    玉察听明白了,原来是兔儿爷啊,她后退了一步,拉住了绝马的手,转身就想走。

    道姑看出了她的顾虑,笑着上前,拉住了她的袖袍。

    “姑娘是不是觉得,有辱斯文体面?其实,这里头的清倌,比护城河还干净呢。”

    先前在外边,道姑量了这位姐许久,看得她两眼直冒光,像见着了肥嫩的羊犊子。

    少女虽未有显贵的物件儿亮堂堂地晃悠在外头,可是细节之处的耳坠、簪饰、绣鞋……乃至一根指甲,都可以清楚瞥见精心保养过的痕迹,气度不凡。

    非大富大贵的世家,不能磨出这种从底子里沁透出的光华,淡淡的,蕴藉温润。

    这种世家姐,是老道姑的心头好,比起白马津里那些衣着华贵的贵妇,她们看着表面光鲜,实则大头钱财都被丈夫拿捏死了,捞不着大的油水,而且精明老道,最爱算计。

    人这么清醒,有什么意思呢?还是糊涂一点的少女好。

    “姑娘,保管你会喜欢的,一瞧你就从未踏足过这种地方,其实,听听曲,抚一抚琴,对对诗词,有什么不好呢?”

    “咱们这里的清倌,真的都是大家公子出身的,如假包换呀。”

    “你放开我。”

    玉察抵着老道姑的手,却怎么也挣脱不开,道姑的老手,像一截枯木,死死地禁锢住了玉察。

    老道姑凑得越近,出来的话,让玉察羞红了脸。

    “姑娘,在这个地方,只要你喜欢,有什么事办不成呢,世间百般滋味,最动人其实是……风月佳酿的滋味。”

    绝马一剑柄搭在了老道姑的脖颈上,剑气凌厉,阻止了她继续拉着玉察不放。

    老道姑吓得魂不守舍,嘴里一面呜咽着什么,一面朝旁边的人递了个眼色。

    玉察刚一转身,踉踉跄跄,还没跑两步,忽然,被一个人冲上前,抱了个满怀。

    “姐姐!”

    清脆又炽热的一声喊叫。

    一个十二三岁的清倌,抱住了玉察的腰身不放。

    玉察心下暗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这地方太厉害了,竟然教得这个少年,知道看老道姑的眼色,上来自己抓客人。

    “我不是你姐姐。”

    玉察推开他,心慌意乱。

    这子胆子太大了,他知道这普天之下,只有谁能管自己叫姐姐吗?

    “您就是我姐姐。”

    少年一抬头,玉察心底蓦然一跳。

    首辅?

    定过神,再一细看,原来,不过是第一眼有首辅的三分影子罢了。

    玉察险些被吓着了,她松了一口气,方才真以为首辅在外头做清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