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一行人到县北郊,天已经大亮。吕牙侩昨儿就跟庄里的管事好了,今天起早带人来看庄子。故一大早,打扮得跟老乡绅一般的庄头便抄着在路口张望。
赶驴车下官道,左拐往霞田村。一入霞田村,就可看到村西头庄子的围墙。
“秀才公,于管事已经在等着了。”吕牙侩笑得见眉不见眼地指向路尽头,就是上扯的嘴角略显不自然。
吉忠明可不是个老穷酸,心里谨慎着呢,来时路上一直有留意吕牙侩。眼尾余光在其扬得高高的嘴角上停了瞬息,转过眼顺着他的指向看去,抖了下抓在里的缰绳,催促老驴。
“那我们快些,别让人久等。”恐怕这于管事不是个好话的主儿。不过无碍,他们又没打算要与谁深交。
“好好,”吕牙侩抽出掖在袖中的方巾,擦去额上的冷露,扭头瞅吉忠明。他戴着斗笠,头脸倒是没落着多少露水。就是这老斗笠
吉忠明转头看了一眼:“怎么了?”
“没没,”吕牙侩又呵呵笑了起来,眼见路快到头了,他到底还是多了句嘴:“秀才公,您常在外行走,该清楚有些大户家中,尤其是在下人群里,多捧高踩低。”
“你大可安心,”吉忠明浅笑:“我是来买庄子的,不是来买奴才的。”
闻言,吕牙侩一拍在膝盖骨上:“您得太对了。”一群命在别人里捏着的奴才秧子,还几次三番叮嘱他,一定要找富贵主儿。
什么是富贵主儿?在他吕江才眼里,能买得起那庄子的都是富贵主。想借着卖庄子再攀根高枝,就于大福那一家子的德性,做梦去吧。
等在路头的庄头眯着双三角眼望着朝这来的车,脸上的皮肉是肉眼可见地向下耷拉。待确定拉车的是驴不是马,立时就想转身走人。只驴车已到近前,他走不了。
“哎呀,这叫弟怎好?”不等驴车停下,吕牙侩就跳了下来,快步上前:“劳您在此久等了,是弟的不是。一会带秀才公看完庄子,弟请您去县里久阳巷子吃酒。”
庄头瞥了一眼还坐在驴车上的那人,抱起双臂,趾高气昂地冲吕牙侩:“你不实在啊。”
怎么实在?吕牙侩陪着笑脸:“老哥哥这话的,咱秀才公在东溪镇可是德高望重,一门两秀才。上回乡试,儿子还上了副榜,今年必定高中。您都嘱咐了,弟还能拣不实在的人家带到您跟前?”
要不是为了养家糊口,他才不伺候这狗眼看人低的老东西。再者,庄子是他的吗?在这狐假虎威。
乡试算个屁,庄头脸上还是不好。
吕牙侩拉了人到一旁,装作躲着点吉忠明,杵到“老绅”耳边嘀咕:“来之前,弟就跟秀才公好了,要是看中,就立马下定钱。”
庄头眼神一动,大人没找着,新的知州来了。骆家女眷不日就将回去津州府,雅丫确实急着卖庄子。可又瞟了一眼那辆埋汰的驴车,这也太下层了。
“老哥哥,咱这迟陵县不是京城,哪来的遍地金贵人?”吕牙侩语重心长,抬做样:“能一下拿得出这个数的,真没几家。”
庄头满是不甘,但形势确容不得他拿大:“他能拿出七百两?”
吕牙侩闻言脸一冷,不高兴了:“老哥哥,您这样,我生意没法做了。昨天好的六百三十两,才一夜,您就给涨了七十两。这可不对。”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庄头先前想的是遇到好主,他们一家就留下来继续管着庄子。但现在行不通了,这姓吕的有一句话得很对,迟陵县不是京城。
“我知道今日还有一户人家要来看庄子,但您能肯定那户人家就能买下它?”吕牙侩在这行半辈子了,名声都是一点一点攒下的,实经不起糟践。
这他又没见过人,还真不准。庄头一咬牙:“罢了,你先带人进去看庄子。”
得了话,吕牙侩立马往回,笑嘻嘻地请秀才公下驴车。吉忠明朝着高昂下巴背立在路边的管事,拱了拱,未有多话,也未上前。
吉安先出了车棚,然后扶她娘下车。
“原来秀才娘子和贵千金也来了。”吕牙侩目光扫过戴着帷帽的姑娘。早听闻吉老秀才的闺女貌比天仙,今日一见,单这身姿就非城中富户姐可比。
吉孟氏在前,半掩着闺女,笑着道:“这回又劳累你了。”
“是秀才公和您信任我。”他与吉老秀才处了二十年了,里头生意有情分也有。瞥见老狗挥袖回庄子,吕牙侩立马请三人跟上。
这庄子在一般大户人家,确属入不了眼的庄子,但于吉安却不一样。离门不到百丈,一排三间坐北朝南的院,青砖灰瓦,其中稍大的一间看着还很新。
良田里挖了六口深井,每口深井都要三人合抱,应是用来灌溉的。吉忠明用脚量了下地,跟吕牙侩估得差不多。吉安娘俩正想往西北边旱田瞧瞧,就见一半大子跑来叫庄头。
庄头一声招呼不打,丢下他们疾步向东南角,那是庄子的门所在。
见之,吉安只觉好笑。这老头还真是市侩得直白。
吉忠明不管他,和吕牙侩往西北边。吉孟氏牵住吉安,跟在后。他们才离开半刻,之前总昂着脑袋的庄头躬着腰领着一老一少来看良田,笑堆满脸。
“您二位瞧这井,都是打到地下十五丈。六十亩六口井,当时可是费了好些银钱。”
看地的一老一少,正是昨日在迟陵县南郊柴河边转的楚陌和老管家。
二人也不听庄头嘞嘞,到了地,老的从腰上解下一根绳,开始量田。少的这位背站在井边,垂头凝视着井中的倒影,一言不发。
庄头还在卖力地夸:“我这庄子北边还有一片果林,二月桃花,三月频婆开花。六月拳头大的桃挂满树,又脆又甜。七月频婆果红彤彤,瞧着都喜庆,初冬还有枣”
得口干舌燥,愣是没得一句回应。可就是这势头,叫庄头腰更弯了一分。
吉安四人看完了旱田,到了果林。桃木上已打苞,可见零星粉白。
这时,吉忠明读书人的本质露出来了:“这片桃林倒是不错,春日里若是得闲,可在树下摆上一桌棋煮上一壶茶,与知己好友品茗对弈,可谓之人生美事。”
听后,吕牙侩打趣:“我是俗人,只会盯着花落完,这些树能结多少果,哈哈”
“倒也实在。”吉忠明可不认为钱财是俗物,他一家十多口人,嘴不能缝起来。
绕果林走了一圈,他们回到院那。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庄头沉着脸一提衣摆大跨步来了,身后没人。
吉安目光落在庄子大门附近,正低头安然吃麦苗的两匹马上,那马膘肥体壮。日照之下,毛发油亮。
该是范州府那户人家的。
庄头到了近前,没停下脚,往靠右的院:“你们跟我进来话。”以为他是要领人到屋里坐下谈,不想却是站院里。
吉安见状,没有进门,吉孟氏跟着进去了。
买家、卖家在价上难免一压一抬。庄头咬死要六百六十两银,吉忠明夫妇只愿出六百两银,争执声渐大。就在激烈时,最左边的院突来吵骂声。
吉安回头看去,只见一蓬头垢面辨不出男女的孩子逃出院,慌不择路。那孩子极瘦弱,脚上草鞋都跑丢了一只。
“死丫头,我看你是活腻了。”一个身着灰布襦裙的盘头妇人,拿着根腕粗的棍子追上来:“敢咬你奶,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院里还有老妇的哭嚎声。
孩子回头看人,没注意前路,一头撞向吉安。吉安瞧着虽纤纤,但身子骨结实,挡了一下,后移了两步就稳住了身。倒是那孩子摔在了地上,露出了眉眼。
“吵什么吵?”
庄头大骂:“一天天的,没个消停的时候,老子的运道全叫你们给败没了。”
快到近前的妇人,似松了一口气,停下脚看着还瘫在地上的女娃,咽了口气转身往回。
吉孟氏来到院门口,见吉安无事又回了院子里,继续配合着讲价。实在是这个庄子拿来给闺女当嫁妆正正好,她两口都不想错过。
看女娃脸上伤处倒插着十数木刺,吉安心一疼,上前将人拉了起来,带到屋旁。
女孩抬起粗糙得跟鸡爪似的抹了把脸,紧咬着牙也不哭,眼里尽是倔强。
吉安撩起帷帽下檐,取出自己的方巾,擦了擦,半蹲下身:“你别动,我帮你将脸上的刺拔去。”也不等同意,一摁住女孩后颈,一心地去拔。
女孩没有反抗,只盯着眼前这个和剥壳的鸡蛋一样白嫩的姑娘,清香钻进鼻。她不禁凑鼻,又吸了吸,这比那老虔婆身上的脂粉味香多了。看清她眼里的自己,垂在身侧的渐渐收紧。
拔下两根,吉安见女孩眼里生泪,便以为是太疼:“刚那是你娘吗?”她想转移她的注意力,又快速地拔下一根刺。
“你犯错了?”
她的声音也很好听。女孩不回吉安的话,仍盯着她看。她是在心疼她吗?
吉安用方巾擦拭女孩冒血珠的伤处,眉头微蹙:“女孩子要学会保护自己,保护不了,就隐藏。”抬眼回视她,“这个隐藏,不是藏起来,而是淡化自己的存在,避人锋芒。”
女孩梗着脖,抽了一下,哑声道:“娘是亲娘,爹却不是亲爹。我娘打我,总好过那一家子打我。”她就是个累赘,有她要吃饭,娘即便生了弟弟,也还是任老虔婆磨搓。
吉安闻之鼻酸,原是这般。
“你买下人吗?我很便宜,只要出银钱,我娘就会卖。”卖完了,娘就好跟于老虔婆好好干一仗。女孩紧抿着嘴,两眼睁得大大的,她不想让眼泪流出眼眶。
“我”吉安难得地愣住了,她能吗?
在院后菜田外站着的锦衣少年,右里转着木珮,低着头,脚来回踢着一块土块。量完田回来的老管家,轻轻脚地走至他身侧,眯起老眼细看不远处的两人。
可惜,都侧着身看不清脸。是来买庄子的另一家吗?余光扫了他家祖宗一眼,心头一动,轻轻拐了下人。
少年摇头。
老管家会意,眉开眼笑,拍了拍少爷的肩,就径直向前。
正聚精会神给女孩拔木刺的吉安,听到脚步声,扭头看去,见是一打扮朴实的老人,连忙起身带女孩靠墙站。
走近了,老管家看到正脸,心里感叹,好标致的姑娘!不想惊着人,目不斜视快速走过。吉安低垂着首,等人拐道,才转过身准备继续帮女孩拔刺,一抬眼,却撞进一双寒眸里。
黑衣玉带,身段颀长。面若冠玉,气质矜贵。俊雅少年,不外如是。
少年敛下眼睫,慢悠悠地从她们身边经过,走向庄子大门。
前院,老管家连门都没进,就站在门槛外冲迎上来的庄头:“良田不到五十七亩,旱地少还不肥,果子林枣树、频婆树都有虫洞。桃木也非良种。我家少爷了最高五百五十两银,不卖我们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