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冰糖 她的若瑜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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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夷城称王的初年, 腊月初七,宜祭祀、动土、开市,忌嫁娶。大雪, 往常香客连绵的如是观,这几日都冷清许多。

    山上的行人寥落,石板路上的雪痕犹新。天色山色融为一白, 深山中偶然传出几声鸟叫,空灵凄怆。

    如是观分为几处, 其中有一处名为灵坞阁, 几乎不对外人开放。往常懒散的道童, 今日瞧着却格外精神。他歪着梳着圆髻的脑袋, 克制着自己不往内堂看, 面皮都憋红了。

    他似乎在心里挣扎许久,最终还是抵不过好奇,悄悄地探头往里望去。

    那里正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少女,鸦青色的发绾成高髻, 素色的发带垂落, 随着她的步子飘动。

    她未着艳色, 不饰金玉, 只是普通地上香, 动作却好看地如九天神女, 身姿翩若惊鸿。

    道童年纪虽, 也见过世面, 只觉得, 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出色之人。

    “嘶......”道童头上突然传来剧痛,他捂住额头,汪着泪抬眼, 是他的师姐。

    年轻的道姑收回手,声警告道:“静尘,你又在偷懒。还不快去门口扫雪。”道童应下,麻溜地跑离开。

    年轻道姑刚教训完师弟,看向院中人。那少女此时已经上完香,起门帘,正准备进入正堂,露出一张侧脸。

    眉眼艳绝,有种易碎而清澈的美。只是半张脸,竟然清艳过这漫天雪色。

    世上竟然有生得如此貌美的女子。道姑的脸止不住地红起来,她早忘了自己先前责备师弟的话,还欲再看,少女却早掩好门,进了厅堂。

    这少女便是唐心,她按照规矩在院内上香、祭拜,直到进了屋子,她才塌下腰,沉寂的神色有了些许动容。

    门口的动静并没有惊动她,因为她早已沉浸在另一段思绪中......

    如是观,灵坞阁。

    这两个地方,埋葬着她上一世的大半岁月。从外门弟子到唯一的嫡传,也许她的确有些慧根,但根本是她承了灵微真人的恩。

    灵微真人是如是观的观主,全真教的大能,也是上辈子少数几个真心待她之人。其实她大多日子都在闭关,两人见面次数并不多,可每次都令唐心印象深刻。

    她做外门弟子时,赵逸便时不时地来观里,由此起了不少风言风语。被褥被泼水,饭菜里有青虫,派给她的都是脏活重活。如果不是最后一次,她的玉镯被碎,唐心会一直忍下去。

    那玉镯是最次等的翡翠做的,孙兰馨是她胎带的,想来就是随口糊弄,却被她视若珍宝。

    也是唐心和始作俑者闹起来,惊动了上头,便被带去见了灵微。

    也是这次之后,她被点为内门弟子,引得众人纷纷称奇。却也只有唐心知道,灵微见了她,一开始是有些不喜的,甚至可以有些厌恶。

    她掀着单薄的眼皮,从唇里蹦出一句:“汝身负滔天罪孽,竟有颜苟存于世。”完便不肯再看她第二眼,让人带她出去。

    唐心便这么懵懂地入了灵微门下。后来她派人送来经书符篆,几乎全是唐心自学。后来便是她下山,灵微再次见她,这次她没苛责什么,脸色比初见还阴沉。

    那时唐心也没想过,这段如是观里的日子,竟成为她余生最怀念的时光。至于最后一次见面......

    唐心的胸口忽地传来剜心之痛,她停下正在写灵位的动作,看了看窗檐上的安魂铃,那铃铛和记忆里一样,造型古朴,颜色寡淡。和她那天见到的一样。

    那天她披头散发,赤足上了山,来到破败的道观,怀里捧着一个瓷罐。那时也是寒冬,却没下雪,呼啸的风铺天盖地。

    她不顾被风吹得乱扬的衣袍,跪在地上,心疼地捂住瓷罐,嘴里念叨着什么,状若无家之犬。

    此时有人开如是观的大门,一身青衣青帽,是已经见老的灵虚。

    她依旧淡漠,扫了疯疯癫癫的女人一眼。就在唐心本能地感到害怕时,灵虚弯腰,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之后还替她烧了热水,让她沐浴更衣。

    唐心敛眸,那也是她第一次见灵虚做法,就在这灵坞阁里,焚香念咒,替她送她的若瑜。这辈子虽然知道,不会再见若瑜,没想到她还有故地重游的机会。

    灵虚是有真道行的,她来此的由头虽然是祭拜亡父,这里的东西,却都按照她真正需要的规格准备的。

    她面前的香案上悬着三宝金容,旁列十王的玉像。坛所正中悬挂释迦、地藏的功德画像,威严庄重。坛场上方悬挂天图,下方悬挂彩色的吊挂。显然幕后之人知道她是为何而来。

    唐心将刚写好的灵位摆正,上面工整地几个字:清河郡沈陈氏之位。她祭的是曾经的沈家主母,沈青珂的母亲。

    前世她只是个妾,沈夫人礼佛,也不问俗事。两人没什么交集,也无恩无仇。今日是腊月初七,沈母的生辰。唐心却还是冒着风险来了。

    如今花夷再无沈家,沈青珂在苦竹林出事之后,当夜沈齐良便叛了。沈家当夜起了大火,偌大一个家族被烧得干净。

    更骇人听闻的是,沈夫人竟然也折在这场火中。这些还是唐心借二哥的手,从幸存的沈家下人口中得到的消息。

    原本她以为那次生死局,沈青珂最多受点皮肉伤,没想到他不仅赔了他的眼睛,沈夫人也......这也是她来最有名的道观,偷偷祭拜沈氏的缘由。

    至于那人为何舍命救她,那一句令人胆寒的“殿下”,心思缜密如唐心,却刻意地忽略了。

    不管是什么,她与沈青珂的血海深仇,永远无法消弭。

    她跪坐在蒲团上,又默念了一遍往生经,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符篆,用蜡烛点燃。明黄色的火光在她脸上,照出眼睫的暗影,有着一种冷异的美感。

    唐心起身,掸了掸案桌上的香灰,眼见长明灯有些黯淡,又屈膝拨弄好灯芯。做完这些,她才离开正堂。

    这时天色尚早,刚落过一阵鹅毛雪。她拢好斗篷,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去。

    就在少女的身影消失刚在大门处,观内的垂柳下出现一个穿海青的道姑,面容生得清淡,浩然巾下露出几缕乌发。她甩着怀中的白色葫芦尘,看了眼唐心离开的方向,眼神幽深。

    静尘刚扫完山门的雪,走到她身侧,恭敬地行了一礼,“真人,这位女客可是有何来历。您竟然为她破例。”

    道姑垂头捋了捋拂尘,露出一截玉色手腕,没有回答。静默片刻后,似乎听得一声低低叹息。

    *

    长街上,一个圆脸的女孩念叨着刚学来的童谣:“竖柱喜逢黄道日,上梁恰逢紫微星……”她摇头晃脑地念着,胖腿还胡乱踢着石子。

    一个没注意,石头便飞到了迎面走来的白衣少女腿上。这少女生得异常美丽,脸陷在衣领的绒毛中,露出清凌的眸子。乌发雪肌,颇有几分仙气出尘的味道。

    唐心被石子到也不恼,她看着怯生生的姑娘,温柔地笑了笑。这时跑来一个焦急的妇人,蹲下一把搂住女童,带着哭腔:“囡囡,你怎么又乱跑了!是要急死为娘吗!”

    完,她注意到唐心,又慌乱地道歉:“这位姑娘,实在是对不住……”

    “无妨。”唐心摆手示意,接着径直离开,自长街转入巷。在她身后,似乎能听到那女童又闹着要吃冰糖葫芦,女子耐着性子哄她的声音。

    刚好走出街角,她便看到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她顿了顿脚步,看了眼天色后走了过去。等唐心拿着几串糖葫芦回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各家各户都点上了灯火。

    家里的地龙烧的足,一进屋便是扑面而来的热气,丫鬟伸手替她取下斗篷。“姐,要不要传膳?”唐心这时的确没胃口,她摇头拒绝,又问道:“田夫人她们睡了么?”

    丫鬟尚未,便被吩咐带人上来。等人的时候,她看着盘子中的糖葫芦,眼神有些晦暗。卖糖葫芦的老头手艺不错,糖丝里挂着鲜艳的山楂,红黄交映,看着便觉得酸甜可口。

    田夫人就是马场田七的妻子。当年田七行刺沈齐良,尚未定罪便在狱中畏罪自杀。沈青珂虽没查出幕后之人,看这对母子可怜,还是将她们放在庄子里,供吃供穿,也算养着了。

    这田氏也是个要强的,不肯白白接受沈家的恩惠。这些年她不仅在庄子里织布干活,在沈家出了事后,还寻来花夷,想着这会儿她能帮忙做点什么。因此也才被唐心碰上。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帘子一动,人便到了。一个穿青色夹袄的妇人上前,盈盈行了一礼。“奴家见过大姐。”

    “夫人客气了。”见她依旧如此拘谨知礼,唐心有些无奈,连忙扶她起身。

    她现在虽算是花夷有头脸的人物,其实也不过是借了楚二哥的光。如今漕运楚帮风头无两,她这个名义上的妹子,便也成了无数人追捧的对象。

    不过唐心很清楚,这些都是虚的。她们始终是出身西郊之人。二哥的地位都是他在刀尖下挣的,不月姐姐心疼,连她都跟着天天担忧。而且她对这田氏,的确有事相求。

    田氏在沈家的庄子里生活了几年,因为刺绣织布的手艺了得,听不少人都找她。唐心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才想着找她。

    只是她没想到,这田氏的嘴如此紧。任凭她许以千金,或是以势相压,她都四平八稳。只自己地位低贱,其他的一概不知。

    想到这,唐心看着腰背挺直的女人,觉着有些好笑,“罢了,我也不指望你什么了。只是想着这玩意孩儿爱吃,给你家子带了点。拿去吧。”

    妇人抬头望来,眸中难掩诧异,下意识的拒绝脱口而出:“大姐,奴家万万担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