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破晓 为你千千万万遍。
唐心赶在年关前到了边境。她自南而上, 先去了中原,再转道来的北漠,期间跑死了好几匹马。
所幸她的马快, 她虽瘦削却也高挑,扮作男子黏上假胡须,加上旅途奔波, 远远望过去,就和脏兮兮的男人无异。
那封信来自逍遥, 所以才叫她“秦姑娘”, 那年她是以“秦师妹”的身份见花则。至于老荷花, 便是老神医养的。她不过一个外人, 神医却将入谷方法悉数告诉她。
一个门派会在什么时候, 做出这样疯狂的事?与其那是嘱托,不如是诀别。而老神医的用意恐怕不仅如此。
她与逍遥谷的缘分只因秦朗。神医告诉她秦朗所在,便是想要她劝住他。可唐心还是来晚了,等她赶到时, 逍遥谷里的陈设没有异常, 人却杳无踪迹。
彼时花则将部分势力借给她, 她没日没夜地探了多方消息, 这才将目光转向北漠。唐心到达最后一个驿站时, 这匹陪她最久的马, 也永远地闭上了眼。
她下马后也两眼发黑, 咬牙撑着走近驿站, 要了间客房。她给了几片金叶子, 探到前面就是纳塔草原,并且这段时间,的确来了中原人, 这才稍微放下心。
等到二上了热水,她随意洗漱了下,便扑倒在被褥里,睡得天昏地暗。不曾想这一睡,便睡出了事。
等到唐心再睁开眼,入眼便是华丽鲜艳的狼图腾,上面的彩络都是用金线织成。她眨了眨眼,还以为仍在梦中。这时她感觉两股间凉飕飕的,这才彻底惊醒。
她“呼”地坐起来,快速地掀开被子,发觉她骑马磨破的地方,都被上好了草药,因此才是冰凉的。难道现在的劫匪都如此好心?
唐心正在纳闷间,门帘一动,走近来个侍女。她是汉人女子,皮肤却不如中原人白皙,而是健康的褐色。
她这是在哪里?论起被劫持的经历,唐心也不生疏。但是这种地方,她还是初次见。不过又想到她来到草原附近,便猜测她应该在帐篷里。
“姑娘,你若觉得好些了,便穿衣吧。主人要见你。”侍女也不熟悉中原的礼节,没等唐心回话,便扔给她一套衣裙。
唐心险些被衣裳脸,她皱起眉头望去,那侍女抱臂站在床前,似乎要看着她更衣。她淡淡地笑了笑:“我不习惯更衣时,旁边有人。耽搁了时辰,你的主人不会怪罪吧?”
侍女听了她隐含威胁的话,白了她一眼,气鼓鼓地退了出去。唐心啧了一声,低头拿起衣服。这一量,她的脸色便有些不好。
等到把衣服穿好时,唐心可以脸都青了。这是套草原女子的服饰,掐腰贴身便罢了,红色的上衣短的露出肚脐,纱裙还高开叉开到腿根。
即使这衣裳用料精美,装饰用的是玛瑙与珍珠。唐心仍开始怀疑此人用心,不有伤风化,这大冷天的,草原人穿这个就不怕冻死?
她现在是“人质”,那侍女看着也不友善。无奈之下,唐心只得将目光,转向榻上的白虎皮。等到侍女口中的主人见到唐心时,脸色也有些古怪。
这少女有着倾城之姿,颜若舜华,身姿玲珑,当得一句人间绝色。哪怕她腰间围着块虎皮,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也丝毫不影响她的美。
中年男人暗道,如此尤物,难怪让那位如此上心。不过他面上不显,只是沉着脸,问了唐心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唐心也没想到,要见她的是这样一个人。见到她时,男人眼中有惊艳,却没有过多的邪念。而先前那侍女也不知去向。此人也是汉人模样,只是作草原装束。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她垂眸思索,注意到男人身后的屏风。这块屏风用的是绢,虽绘了颜色鲜艳的花鸟,看着却与大帐有些违和。
男主人注意到她的目光,心中一紧,掩唇“咳”了一声,“唐姑娘,抱歉。我为城主办事,管理进城人员。不想我的手下抓错了人,给你带来不便。这是给你的补偿,望你海涵。”
完他召护卫,拿来一个木箱当面开。唐心瞟过去,里面装着硕大的夜明珠,还有玛瑙绿松石等。她也没推诿,道了谢后,大方地收下。
临走前,她又开口要了身男装,这男主人倒是好客,爽快地答应。这次给她送衣服的,换了个侍女,瞧着机灵可爱。
侍女看起来不谙世事,对唐心很是好奇,一直夸她漂亮地像仙人。
唐心笑了笑,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肉,“你也很可爱呀,你的主人把你教的很好,往后定能嫁个如意郎君。你主人的子女应当也很出色吧。”
侍女脆生生地回她:“主人他尚未娶.......”
“醍醐!你在多嘴什么!”一道尖利的女声断她,之前的侍女匆匆赶来,恨不得捂住醍醐的嘴。
她瞪了一眼唐心,没好气道:“姑娘,马备好了,你该走了。”
唐心浑不在意地点头,好像未曾听清醍醐的话。她将包袱揣在怀里,利索地翻身上马,高声道别:“醍醐,珍重。”完一抽马鞭,□□骏马若离弦之箭,飞快地跑远。
等唐心离开后,侍女拎着醍醐返回帐中,那道屏风已经撤下,她带着懵懂的醍醐一道跪下,颤声道:“少主,是奴管教失当,请您责罚。”
一个男子坐在宝石椅上,他穿着玄色狐裘,白纱遮眼,俊美若神祇,似雪山般高洁。他低声道:“无妨,起身吧。”
侍女诧异地抬头,她跟随这位多年,竟是第一次,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轻快。凭借女人的直觉,她联想到自己之前的表现,后背渗出大片冷汗。
男子起身离开帐篷,帘门被掀起又落下,带入了一股寒风,吹得侍女直起哆嗦。这男子便是沈青珂。
他站在账外,望着唐心离去的方向,久久无言。
自从石山那惨烈一战后,隐王大喜过望,终于将一半虎符交与他父亲。沈家这才算进入北漠真正的权利中心。
纳塔草原最强的三个民族都死伤惨重,逍遥用整个门派的性命,拖延了他们进入古墓的最好时间。原来若想开启宝藏,不仅要找到入口,还需要时机。
沈青珂早就探到,据是在黎明时分,通过祭祀仪式,古墓大门的通道才会出现。他奉隐王之命,带来大军驰援,方让战局逆转。
从黄昏到第二天黎明,战斗持续了整夜。在逍遥最后一个弟子倒下时,大军占领了山头,只待黎明到来,便能进入古墓,就在他们激动时,意想不到的变故再次发生。
不知何时,不远处出现了个青衣人,背着个药箱,风雅如竹。可汗“呸”地吐出草叶尖,眼中露出淫邪之色,“给我活捉。”
沈青珂循声望去,众人如今可不敢看这瞎子,都在等他下命令,也不知道他到底看清什么,沉默片刻,按照特定方向摇晃令旗。
军队得令,如同嗜血的野兽,兴奋地朝青衣人扑过去。无人注意,在沈青珂下令后,他掩唇咳嗽,身边的副将便扶着他,退到避风口。
这一战,堪称传奇。那医者使得一手好暗器,细密的针上淬了剧毒。他轻飘飘地一挥手,士兵便倒下一片。
再加上他临危不惧,身姿如鹤,以一己之力杀了百人,也只受了轻伤。
眼看天边的微光越来越亮,暮色便要散去。杀红了眼的可汗回头,用不流利的汉话怒吼道:“姓沈的,你个王八蛋还要看多久?”
医者的手一顿,险些被蛮子一刀割喉。他很快反应过来,问道:“敢问阁下可是,青珂公子?”
“少主,此人留不得!”副将大惊失色,“嗖”得一声拔刀,便想要冲出去。这些蛮子拿中原武学没法子,换作他可绰绰有余。
沈青珂抬手按住他,嘴唇轻分,“不急。”
那边的秦朗一边杀人,一边继续,仿佛他是在南星馆,边施针边闲聊:“天命所归,逍遥一脉,死得其所。”
这段话没头没脑,还有些痴狂。在场的所有的人里,只有沈青珂听懂了。他低叹一声,“逍遥秦朗,名不虚传。”白布遮盖下,无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离天亮还有多久?”
“少主,只有不到半盏茶时间了。”
他走出山石后,再看了眼尚在厮杀的战场。恰好此时秦朗也望了过来,两人遥遥对视。也不知沈青珂眼盲,看清了什么。
他不再迟疑,又退回原地。过了几息,副将终于等到他的命令,“用火攻吧。”
数十个油桶被扔了出来,大军纷纷四窜躲开。火舌舔舐着流淌出的油,蜿蜒诡异,携摧枯拉朽之势,熊熊地燃烧开来。
火光冲天中,秦朗岿然不动,风骨无双,一袭青衣如莲。在破晓将尽,盛放于满地血污之中。
沈青珂似是倦了,“走吧。”他进入军车中后,便不再出来。
灼热的火苗扭曲了空气,副将回头看了最后一眼。他觉得许是幻象,竟然看到那不惧死的医者,朝这边拱手作揖。
天命所归,死得......其所么?
这时一个下属来到沈青珂身边,正是他之前扮作男主人,拱手道:“少主,您接下来有何算?”
“回王都。”
石山一役,因为错过最终时机,古墓还是没被开。若不是沈青珂下令放火,可汗也捡不回性命。因此也不好发作,大军灰溜溜地回了草原。
本来隐王对宝藏也不感兴趣,若真要这帮蛮子得手,该担忧的便是他了。此战大大损耗了草原实力,他将沈青珂提拔为副手,位同副相,也不再阻拦宝贝女儿缠着他。
下属刚想提醒他主子,那位公主恐怕不会再放他走。他又暗自揣测。
今日那女子美则美矣,到底不如公主身份尊贵。也许主子想开了也不一定呢。
等到唐心得知关于石山所有,她在那片光秃秃的山,待了整整一夜。
翌日她骑着马,红着眼杀回来时。昨日还在的大帐早不见踪影,迎接她的只有茫茫草原。
她的手掌血肉模糊,那是她找遍整片山头的结果。石头怎么会怕火烧,当时战斗的过程仿佛历历在目。
草原上没有收拾战场的习惯,况且大火一烧,不管汉人还是异族的尸身,全都化为黑尘。
秦朗根本不会武功,她只知道他使金针。可更令人绝望的是,她在所有的灰烬里,一根根挑出针,也没有找到秦朗的骨灰。
在大火的中心处,本该有那人的骨灰处,地面干干净净,仿佛无人战死在这里。
唐心谨慎地收好针,丝毫不惧上面残留的毒。她环顾整个山头,眼神空洞,眼眶干涩得流不出泪水。
这里没有秦朗的遗物,他可是神医,怎么会就这么死了呢?
想到这个可能,她扯出一个甜美的笑。
对呀,那样的人物怎么会死,她还欠他一个约定,这家伙那么气,肯定舍不得轻易作罢的。
“秦朗,我以后再也不抢‘黄粱’了。你出来,我保证不你!”
唐心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的脸沾满黑灰,只有牙齿是白的,几百年来她都不曾如此狼狈。
她笑得悲怆,一遍一遍地大声重复着,“秦朗,出来。”
“秦朗!”
“秦朗。”
直到倦鸟归巢,又一个黎明到来。她也没等到那个青衣少年。
唐心试图站起身,突然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摔倒在地,揣在怀里的金针悉数滚落。
她慌乱地爬起来去捡,不想还是晚了,有好几根针跌落山头,消失在石缝里,再也寻不着。
“啊——”她疯狂地喊出声,哭音凄厉如鬼哭。眼泪重新回到体内,如同决堤的潮水,汹涌流出。
暮色消散,第一缕曙光再次照耀这片山头。
那个孱弱的姑娘抹干眼泪,脸上黑白斑驳,被泪水洗过的眼清澈,里边是彻骨的恨。
她站起身,将金针心地收好,利索地扎好头发,声音已经嘶哑不堪,“我替你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