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火遁 ——渔阳长公主薨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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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清梧手指揉动额穴, 绞尽脑汁。

    缓慢前行的马车忽然停下,她以为是回到瑶华宫了,便准备下车。可人刚站起来, 马车帘被掀开,看见的不是琴月,而是另一张熟悉面孔。

    贵妃身边贴身伺候的姑姑对她行礼:“贵妃娘娘想请殿下去灵犀宫。”

    多半是因为和亲之事, 虞清梧不用猜也能知道, 淡淡道:“那走吧。”

    心里想的却是, 等会儿无论贵妃劝她什么话, 全都左耳进右耳出就好,毕竟表面母女关系还是要维系的。况且她演得乖顺服从些,没准还能利用贵妃骗个出宫的恩典,伺机逃跑。

    马车停在灵犀宫门前,在虞清梧整顿仪容进殿前, 掌事姑姑蓦地喊了她一声。虞清梧转头见人眉头微拧,唇线抿着欲言又止, 遂主动问:“姑姑有何事?”

    掌事姑姑长吁短叹后,压低声音:“老奴本不该多嘴, 但实在是……哎……”

    “殿下一会儿进去后, 话态度可千万好些。贵妃娘娘方才和陛下大吵了一架,挥袖将承明宫的奏折都给甩到了地上, 心情正郁结着,殿下勿要再惹娘娘不称意了。”

    “母亲与父皇吵架?”虞清梧不由得发问, 还丢奏折?

    在她印象里,贵妃属于无欲无求,遇万事都面无波澜的女子。算不上清贵或清冷,但脾性绝对温和软糯。

    可这般没脾气的人, 居然能跟越帝大吵。

    虞清梧觉得不可思议。

    但让她更意想不到的,是掌事姑姑接下来的话:“到底,还不是因为殿下和亲一事。贵妃娘娘想劝陛下收回旨意,奈何陛下圣意已决,怎么都不肯松口,娘娘便发了怒。”

    “哎……老奴多言了,殿下还是快些进去吧,别让贵妃娘娘久等。”

    虞清梧还没从这番话中反应过来,掌事姑姑已经推开殿门,侧身给她让道。

    檀香袅袅,今日殿内气氛似乎格外低沉压抑,与她前两次来灵犀宫时截然不同。虞清梧抬眸望向坐在桌边的女子,陡然一愣,迈出的脚步险些后退。

    冰冷,寒意。

    她在贵妃眼底看到了一片淬冷,迸射出比霜雪更冰冷的寒意。

    是她从没在贵妃脸上看到过的神情,乍瞧不禁觉得和白衣素净女子的柔美不符。可当她定下心神,却又有在那张脸上意会到几分莫名的契合,仿佛是骨子里透出的气质。

    像是,埋藏在翩跹白衣之下的杀手……

    虞清梧被脑海中骤然冒出的想法惊了一惊,紧接着便听见贵妃声音从上首传来:“清梧,你想远嫁北魏吗?”

    “自然不想。”虞清梧毫不迟疑。

    “那就逃吧。”贵妃声音亦是冰冷,分明着惊天骇地之语,却轻飘飘不带丁点情绪或慌乱。

    “一把火烧了瑶华宫,逃出去。”她道。

    音落,抬手拔出发髻间的某支步摇,指尖轻轻捏动,落下无数金粉,最后露出步摇钗头内藏匿的一枚玄铁符。似九瓣莲花,嵌入座椅把手下的玄关。

    寝殿内室的床榻倏尔颤动了两下,发出咔咔摩擦声响。

    一条暗不见光的地道赫然出现在眼前。

    虞清梧万万没想到,贵妃的灵犀宫中居然有这样一条密道。

    同样也没想到,前段时日还巴不得她快些出嫁的贵妃,今日居然谋划着帮她逃。

    也许到底是血浓于水的至亲吧,没有哪个母亲愿意让自己唯一的女儿远嫁别国受苦。

    但虞清梧还是不明白,尤其是贵妃那冰冷彻骨的眼神,在提及北魏时,似乎晃过一抹黯淡的恨意。

    她心底满是困惑,想要问,但刚启唇就被贵妃催促着回瑶华宫,安排预备逃走的事宜。

    依照贵妃母亲的意思,假若虞清梧只是单纯地逃离皇宫、逃出临安城,很快就会被越帝发现。届时皇都封锁,城门戒严,南越各郡县皆收到逮捕令,搜查渔阳长公主下落。

    躲避追兵的日子不好过,又有行踪被发现,捉拿回宫的风险。不如一劳永逸,做出长公主薨逝的假象。

    虞清梧从灵犀宫出来便将计划予琴月。

    她需要一个帮手,而琴月对她算得上知根知底,又绝对值得信任,是协助虞清梧实施出逃计划的不二人选。

    回到瑶华宫中,虞清梧如同没事人般,和往常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该看话本就看话本。直到傍晚时分,司衣司送来一套珠钗首饰,皆是按长公主成婚规格造的,奢华无比。

    虞清梧霎时勃然大怒,愤恨地将东西砸出门外,还伺机将殿内伺候的宫女太监都赶了出去。

    关上殿门,她陡然收起佯装出的怒容,拿出擦抹古筝琴弦的松香,放在烛火旁,利用高温使其融化,最终收集到一大瓶油脂状液态。

    这时,忽而有人敲门。

    是琴月。

    她按照虞清梧的吩咐去掖庭找来两名身形与自己和长公主相似的宫女,这两人当初没少欺负闻澄枫,当替死鬼也是她们罪有应得。

    虞清梧干脆利落一个手刀劈在两人后颈,将人晕。而后和琴月脱下身上衣裳,摘除头饰,与两名宫女互换。

    分别把人搬到床上,和内外室相接的门帘边,充当入睡的渔阳长公主和守夜的琴月。

    虞清梧最后检查一遍怀里东西是否齐全。

    由于稍后要从瑶华宫正门走出去,还得经过宫廊去到灵犀宫,所以不方便带体积显眼的包袱。遂衣裳和首饰都没拿,她揣满袖袍和怀中的,只有整把银票和地契。反正有钱能使鬼推磨,想要什么弄不到。

    余光瞥见多宝格上拜访的梅花匕首。

    便将那物什也拿上了,出门在外防身用。

    只这一瞬间,蓦地想起送给她匕首的少年,心跳倏尔停了半拍,快步走到梳妆台边开妆奁。

    琴月见她手忙脚乱地,秀眉也浅浅仄起,问道:“殿下在找什么?”

    “铃铛。”虞清梧言简意赅。

    与她话音同时发出的,是金铃掉落的清脆声响:“铃——”

    虞清梧蹲下身,捡起红绳,展颜轻笑:“找到了。”

    接下来,两人就在殿内安静地等待时间流淌,直至深更半夜,整座皇宫都沉睡,虞清梧取出一早备好的松香油脂,涂抹在幔帐、桌椅、床柱各处,用以引燃一会儿的大火,烧得更猛烈些。

    她退到门边,琴月推翻烛台后也跑来她身边。

    浓稠黑暗被烛光照亮,夜晚凉风被烈火炙烤,额角渗出细密汗液,虞清梧朝琴月点了点头。

    ……差不多了。

    二人闪身出正殿,琴月捏住嗓子,换了另一副声音拔声高喊:“来人啊!走水了——”

    她边喊,边和虞清梧往瑶华宫外跑:“来人啊!殿下的寝宫走水了,快来人灭火——”

    睡梦中的宫人被闹声吵醒,瑶华宫内顿时混乱一片。所有人都挑起木桶找水缸舀水灭火,虞清梧和琴月假装出去搬救兵,骗得守门侍卫开了门,直跑向贵妃的灵犀宫。

    琴月高呼走水时,寝殿已经烧得宛如熊熊火海,以古代平庸的灭火器具,没个把时辰根本不可能控制住火势。

    更枉论救出渔阳长公主。

    而口头上着“搬救兵”的两人其实并不会真正去尚宫局求助,又能拖延大把时间。

    等他们灭了火,天幕估计早已露出鱼肚白。到那时,不好里头两名掖庭宫女的尸首是否完整,但被烧得面目全非是肯定的。倘若再严重些,变成一堆焦黑枯骨也未可知。

    总之,绝不可能凭靠尸骨发现两人身份。

    唯剩下不怕火炼的金银首饰散落尸骨旁,证实渔阳长公主薨逝了。

    跑到灵犀宫,贵妃已经等候她多时了。

    密道开——

    虞清梧在走进暗道的瞬间忽然回头:“母亲,此去一别……”

    她后头微哽,不知道该些什么,只心知肚明,此去一别应是再无相见之日。可她非原主,抒发不出太强烈的母女情深,仅有些许不舍和感激,难以言表。

    反而是贵妃望着她一身脏灰宫女服,先开了口:“清梧,这么些年,我一直待你不太亲近,你不要怪母亲。”

    贵妃这话时,和虞清梧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底满是温柔,甚至还含了几分愧疚,看得虞清梧心尖一颤。

    蓦然想起,同样的话她似乎听到过。

    是自己还没穿书之前,妈妈对她的。

    其实虞清梧有个秘密,她从缺乏母爱。妈妈从事的工作很敏感,具有极高保密性,时常连续几个月甚至一年不回家,陪伴家庭的时间自然少之又少。

    自她有记忆起,爸爸妈妈就离了婚,她从很的年纪就独自住在空荡荡房子里,没有家人也没有伙伴。导致她至今回忆起幼年,都觉得脑海仿佛空了一块,模糊不清。

    直到她大学新生报道的前一天,妈妈突然回了家,开车送她去学校。

    或许对其他孩子而言,有爸爸妈妈送他上学再平常不过。可对于虞清梧,却是她有生之年的第一次,就连幼儿园开学都是她自己磕磕绊绊走去的。

    也是那一天,妈妈摸着她的脸颊,愧疚道。

    “清梧,这么些年,我一直待你不太亲近,你不要怪母亲。”

    相似的场景,相同的话语,虞清梧难免动容,摇摇头:“不怪,我明白母亲是有苦衷的。”

    贵妃眼眶霎时被薄薄泪花蒙了一层雾,抬起手相碰她的侧脸,但最终只是落在肩膀,轻轻拍了拍。继而解下自己脖颈上挂的璎珞,塞进虞清梧手中。

    再抬眼,又是与寻常同样的神情淡漠。

    “去吧,天快亮了,莫要耽误了时辰。”贵妃语声恢复了沉韵和冷静,柔如云絮的温和转变成无比坚定,“清梧,记得母亲一句话。”

    “离开临安之后,去哪儿都好,但切记远离北魏。”

    “活着,是最重要的。”

    “你是母亲最后的希望……”

    虞清梧一步步往密道深处走,身后贵妃似乎絮絮着什么,但她已经听不大清了。

    天幕逐渐变亮,阳光穿透树叶间隙,虞清梧仰头呼吸着不同于沉闷宫墙内的新鲜空气,伸了个懒腰。

    她回头望,一簇浓浓灰烟自越宫上空腾升。

    ——瑶华宫的火,灭了。

    眼前仿佛浮现出断壁残垣,碎瓦枯木,奢华宫殿挂上丧幡。

    ——渔阳长公主薨逝了。

    但这些,都与她无关,虞清梧闭了闭眼。

    再掀眸眺望远方,没有冰冷高耸的斑驳城墙,只见晴光潋滟,远山如黛。

    唯一可惜的,是身边缺了少年身影,惹她时而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