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死讯 此去经年,只是他一人的回忆。……
两年半之后……
南边某个镇上。
“老板娘, 来一壶碧螺春!”
“好咧——”
“老板娘,这桌再上一盘花生米!”
“来咧——”
虞清梧穿着此地本土民族服饰,在大堂与后厨之间跑来跑去地忙碌, 额间银饰和脖上银项圈发出簌簌脆响。
自两年前穿梭密道逃出越宫,她便和琴月来到这个镇,开起一间茶肆, 日子过得悠闲惬意, 怡然自得。
而此处镇子虽, 但再往南走就是番邦地界, 因此成了行商之人的必经之路。每天都有不少歇脚休息或买粮换马的商人,坐进街边茶肆喝上两杯茶、吃上两块点心。
再聊聊天南地北的八卦和新鲜事儿。
这不,虞清梧送着碧螺春上桌,就听见这桌客人和隔壁那桌聊起了南越与北魏持续两年有余的战火。
“咱哥儿几个是从临安来的,这回出门, 可是把家中老全部都带了出来。你们是不知道,就一个半月之前, 北魏的兵马直接攻到了临安城下,那咚咚咚砸城门的声音呐, 比雷都响, 听得人心里发慌。”
“谁不是呢,我家那位胆, 听着震天响的喊杀声,总觉得下一秒魏军就要杀进来, 天天晚上跟我哭。但其实,我自己也怕啊,隔壁老王家俩兄弟前不久被朝廷征去当了守城兵。结果,当天人就没了。”
“要实力, 那北魏的兵确实厉害,进临安城冲进皇宫都是迟早的事。不过咱作为老百姓,其实对谁做皇帝压根没兴趣,只要一家子人平平安安的,远离兵荒马乱,有钱花,有饱饭吃,就足够了。”
“是这个理没错。而且我听呐,这北魏领兵挂帅的,也就是那个因为不详被废后来又复立的魏太子,下每一座城池之后都会安抚当地百姓,还让手下人帮忙修建被毁的房屋农舍,一路仗下来,没留不好名声。”
“什么魏太子,哥儿们,你这消息不够灵通啊!大概半个月前吧,北魏那个老皇帝嗑丹药把自己嗑死了,这魏太子马上就要登基继承他老子的位置咯。再加上他把临安下来,以后呐,就是天家圣人。”
“要我,这样也蛮好。虽然咱都是南越人,但句实在话,南越上头那位,可真不是个干人事的。重赋税又重徭役,把老百姓生活弄得苦不堪言,结果自己成天享乐。反倒是那个魏太子,听你们下来就蛮有明君风范。”
虞清梧手拿抹布擦着桌椅板凳,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钻进耳中。
一时间,竟有些隐隐的骄傲得意。
闻澄枫在她身边待了半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少年脾性。
无比相信闻澄枫日后,定会是受黎民爱戴、被朝臣拥戴,开创繁华盛世的千古明君。
*
夜幕沉沉降临,灰暗天色笼罩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南越皇宫。
空寂大殿中只燃了一盏烛火,高倨龙椅上的男子指尖轻敲在纯金造的椅子把手,一点一点。
他眸光落在跪地太监举过头顶的漆盘,上头放着一支双凤衔珠金翅步摇。闻澄枫对这支金钗很熟悉,他曾在越宫的那段日子里,总看见长公主发髻间佩戴着它。
可现在,重见旧物,这支步摇没有烈火灼烧的痕迹,也不是陵墓中挖掘出的陪葬品。
闻澄枫眼底漆黑,黯淡烛光照不亮他阴郁眉眼,凌厉冰冷的目光转向阶下跪着的人。
不是南越永定伯家的公子又是谁?
亦是已薨逝渔阳长公主的准驸马,孟长洲。
闻澄枫轻点扶手的食指突然握紧成拳,低沉声线有些干涩闷哑,似乎在竭力压抑着汹涌情绪:“孤最后问你一遍,你刚才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是真的。”孟长洲闻言连忙回答,“我可以拿全族性命做担保,绝无半字欺瞒。”
他已经跪了约半个时辰,膝盖阵阵发痛,腿抽搐发麻。在气氛压抑冰冷的魏宫大殿内,被上位者的不悦怒意倾压,呼吸都不敢重,只想保留性命,活着离开魏宫。
又过了许久,烛火烧到尽头,曳曳晃动微闪。
才听见阴沉声音从头顶传来:“滚,看在她的份儿上……”
“孤不杀你。”
孟长洲强撑着腿脚酸痛站起来,弓着背踩着无声碎步,颤巍巍退出大殿。
烛火熄灭。
偌大宫殿内尽是化不开浓稠的黑暗。
陆彦站在他身侧谨慎询问:“太子殿下,可要点灯?”
“都退下。”他再开口的声音难掩疲惫。
殿内便只剩下了他一人,座下龙椅僵硬冰冷,没有丝缕温度。
闻澄枫就这么静静坐着,一动不动。若非他还有沉稳呼吸,险些要叫人以为幻作了石化雕塑。
倏尔,他喉间漏出几声低笑,干哑且苦涩,喃喃低语起来:“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两年前他回到魏军营,在众人眼里依旧是不详废太子,话没有分量。他本意只想攻南越一座林梁城,逼得越帝答应两个条件后就自觉退兵。
可军营里从上到下个个全都是贪婪的恶狗,在边关戍守半年没吃到肉,把那些人馋疯了。终于等到周老将军答应闻澄枫借兵,出兵南越,骨子里叫嚣侵略的劣根性暴露出来,非要再吞南越几座城,才第二个条件。
——指名渔阳长公主和亲北魏。
这是闻澄枫早就想好的计划。
但与第一个条件不同,归还闻澄枫回北魏,这是周老将军请示过魏帝,得了圣旨批准的,可要求渔阳长公主和亲北魏却是闻澄枫在假传圣旨。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在冒险,赌魏帝一时半会儿不会知道这个消息。
待到使臣将和亲之事与南越谈妥,把和亲书带回北魏都城颢京,那时两国早已各自停战,偃旗息鼓,纵然魏帝震怒想重新出兵,也得先顾忌是否会遭到天下百姓唾骂。
以魏帝的精明,他一门心思想要长生不老,怎么可能愿意搞臭自己的名声,自然只能作罢。
而闻澄枫亦是不怕他,北魏历代君王皆沉迷金石之术,从服“仙丹”到“仙逝”,没有一位活得过十年。算算时间,魏帝信奉长生仙药也有八年多了。剩下短短两年,他变不出新的嫡子。
储君之位迟早是自己的。
偶尔惹怒魏帝一次,造不成多大影响。
只是他假传圣旨需要让边关数万将士信服。
因此不能是赐婚给自己,彼时众人心知肚明魏帝不喜废太子,不可能给他赐婚。自然也不能直接拿其他人当忽悠,和亲书犹如国书,更改不得,他还需为日后考虑。
最稳妥的词,便是模棱两可。
只让渔阳长公主和亲北魏,却不言嫁于谁。
反正过个一年两年的,等人来了,还不是自己了算。
而闻澄枫也坚信,以长公主的聪明敏锐,定能看出他的用意。
所绸缪一切,为的不过是将虞清梧从那纸婚约中拉扯出来,断了她与孟长洲的孽缘。
而闻澄枫自认为,他跟孟长洲还是有所不同的。虽然他也想和心上姑娘成婚做鸳鸯眷侣,但假若虞清梧不愿,他不会强迫她。
他会尊重虞清梧的意愿,制造假成亲也好,放她离开东宫也罢。
总之,只要是她想的,他都会尽力帮她。
可闻澄枫怎么也没想到,他等啊等……没有等来心上姑娘,却听到了长公主的死讯。
——天干物燥,夜间睡梦中不慎翻烛台,点燃整座宫殿。无奈宫人救火不及时,待灭了火,渔阳长公主和那夜值守的侍女葬身火海,只找出两具焦黑枯骨。
这是南越传来的消息。
彼时闻澄枫正一手抱着大黑,一手捧着长公主素来喜爱的民间话本,只要想起派遣南越的使臣回来禀报越帝已然答应和亲条件,他就心情颇好,嘴角咧开弧度,胜比夏日天光还明媚。
当底下暗卫不含感情的话语钻入耳廓。
话本顿时落在地上。
他唰地站起来,瞪大眼睛:“你什么?再一遍!”
暗卫遂又重复,两回所一字不差。
闻澄枫手指微颤,本能地不相信。
他眼中的长公主始终很强大,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排除去她没有威力的凶人脾气,大多数时候的虞清梧似乎不论遇上任何事都能保持从容,独当一面将其冷静化解。
这般女子,怎么会倒在一场大火当中。
何况长公主的武功是他亲手教的,虞清梧天赋高,两个月的成效还不错。
何况长公主翻`墙本领甚好,瑶华宫寝殿的床边就是两扇轩窗。只要没被火舌肆虐席卷,可以轻而易举逃出。
闻澄枫找了诸多借口,服自己那是假的。
是由于越帝宠爱长公主,不舍得让她远嫁,故意传出来的假消息。
可不安终究在心底埋下了种子。
他日复一日地见不到虞清梧,却日复一日地听人议论着长公主薨逝、出殡、下葬。期间南越使臣来了好几次,面上皆有悲恸神态,叫闻澄枫心中惶恐蔓延滋长。
他要回临安,除非亲眼看见长公主尸骨,否则他绝不相信噩耗。
适逢魏帝下旨大军乘胜追击,趁南越连吃败仗,军心涣散之际,南下攻城。这一回闻澄枫没有异议,北魏将士志在直取临安,而他也想去临安越宫,去瑶华宫看上一眼。
南越兵弱,士气又不大行,很多时候都是被北魏追着屁`股,节节败退。甚至还有贪生怕死的郡县太守,瞭望台上见北魏开始安营扎寨,就吓得屁滚尿流,弃城而逃。
一座座城池,跟白送似的归入北魏版图。
不到一年时间,闻澄枫太子之位复立。两年时间,北魏大军已经兵临南越都城。
当仰望临安斑驳城墙,他心想,自己距离长公主很近了,马上就可以得见故人。
临安这一仗,了三月有余。
城门大开,闻澄枫却下令全军原地待命,不得再前进一步。而他自己,带着陆彦和队暗卫直入越宫。
熟门熟路地直奔瑶华宫。
殿外金丝楠木制的匾额积满灰尘,遒劲潇洒的“瑶华宫”三字金光黯淡,可见许久无人扫。推开殿门,织连门缝的蜘蛛网忽而拉出白丝,又是浓厚灰尘扑面,呛得闻澄枫陡然咳嗽,心也迅速下沉。
曾经富丽堂皇的宫殿如今宛如两军交锋厮杀后惨败的战场,恢弘建筑早已看不出原本轮廓,仅能靠边缘最后几根被大火烧成焦木却没有坍塌的坚强支柱判断地基所在。
瓦片没了,门窗房梁没了,殿内所有陈设与衣物没了,属于长公主的气息……也没了。
两年半时间,断壁残垣早被人收拾干净了。
剩下的面目全非,概是越帝不想花钱重建。
闻澄枫脚下仿佛灌了沉重铅水,凝滞在原地,双目愣怔瞪圆,痴痴望着眼前荒芜。
紧随其后进来的陆彦看见此景亦是一愣,他瞥见闻澄枫眼角渗出红意,轻唤:“太子殿下……”
闻澄枫张了张嘴,却是喉头哽咽,胸口翻涌起阵阵钝痛,连呼吸都困难。
他唇舌不由自主地颤抖,努力许久,嗓子眼才挤出干涩声音。
“我不是这里的殿下……”
“瑶华宫的殿下,不在了……”
物非,人也非,终究事事休。
他和虞清梧之间所有交集,都随着星辰陨落、花叶成泥消逝在废墟中,烈火蔓延之后,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掖庭重病后的雪中送炭,冬至饺子中的福运铜钱,宫外唤出的一声声姐姐,岁除屋顶上的绚烂焰火,每一碗苦药后的糖渍果脯,亲手造的梅花匕首,故意落水、故意受伤后的温柔以待……
还有蹩脚佯装的飞扬跋扈和尖酸刻薄,风情流转的桃花美目,明艳张扬的轻笑爽朗,毫无戒备的娇憨睡颜,那是美到不可方物的人间倾城色……
此去经年,却只是他一人的回忆。
左半边胸膛之下心脏跳动仿佛停住了,闻澄枫双手十指紧紧攥成拳,上下齿死死咬住,手背和额头爆出青筋。
他拔出剑——
这一刻,他突然很想灭了南越,想杀了狗皇帝,再在他身上捅出千百个血窟窿。
他将自己最心爱的人留在这里,却没有人保护好她!
征战沙场时的运筹帷幄在顷刻间土崩瓦解,他喘`息急促,浑身每一处都在遏制不住地颤抖,带起长剑嗡鸣。乃至暗红发梢飞扬,映染了眼尾丁点绯红布满眼眶。
如嗜血的魔,似暴怒的狼,一股腥甜冲上喉咙。比战场上的任何一道伤,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