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拒绝 第二次,他又被姐姐拒绝了。……
回到北魏, 已是腊月岁末,一年之中前朝最忙碌的时节。
可即便如此,闻澄枫每日午后也都会抽时间出宫一趟, 去到颢京城中各个书肆,瞧瞧有没有新上的话本。他知晓姐姐最爱看这些东西,也知道宫内日子无聊, 遂想尽法子投姐姐所好, 讨姐姐欢心。
半个月来日复一日, 话本子几乎堆满了瑶光殿的书架, 以至于虞清梧如今见着闻澄枫过来,下意识就问:
“这回又搜罗了多少新本子?”
“今日没有。”闻澄枫难得摇头,“除夕将至,城内有七成店肆都关门歇业了,得等来年才会出新的话本。”
虞清梧脸上顿时浮现出微微失落, 这些话本子篇幅大多极短,一日看上十数本不成问题, 她手头都没新货了。
虽她神态变化极其细,可仍旧没逃过闻澄枫的眼睛, 道:“虽然缺了新的话本子, 但有另外一样好东西,定能让姐姐开心。”
“是什么?”虞清梧不禁问。
闻澄枫勾唇轻笑却是不语, 随即唤了宫人伺候虞清梧穿衣梳头,又拿来暖炉供她捧在掌中, 而后带人出门去。
瞧着,是前往御花园的方向。
虞清梧低头看了眼雪地里被踩出的两排脚印,怀想当初在越宫中,因两人身份云泥之别, 闻澄枫与她同行时总会落后她半步。而今他们的处境对调,身旁人的身量也高出她许多,步子迈得更大了,可似乎从前的习惯没变。
闻澄枫顾及着她,步伐迁就她,幽长宫道,没有一个脚印是超在她之前的。
虞清梧一时有些恍惚,直到听见闻澄枫的嗓音盖过风声传来:“姐姐,把眼睛闭上。”
她狐疑:“闭眼做什么?”
闻澄枫道:“想给姐姐一个惊喜。”
“这么神秘?”虞清梧眉梢微动,“可闭了眼睛我如何看得见路?”
“不妨事。”闻澄枫站在她面前,凝望着她的眉目缓缓弯起,“我牵着姐姐走呀。”
话音落下,转而换作垂在身侧的手臂伸出,掌心向上翻出。
虞清梧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他的掌纹,细密而杂乱,尤其是象征感情线的那条深痕分叉最多,不是什么好兆头。
“姐姐?”见她突然失神,闻澄枫轻喊。
虞清梧眸光逐渐聚焦,但仍旧犹豫没有动作。她不是不清楚闻澄枫存的何等心思,而她如今答应留在魏宫陪在他身边,只是想让闻澄枫的性情能重回沉稳始终理智,否则过骄过躁,容易独`裁专断,偏离了明君这条道。
她大抵如同亡羊补牢的心态,既是自己害闻澄枫成了偏执模样,就得由她将人领回正途。虞清梧始终把自己当做这个世界的参与者,而闻澄枫则是主导者,因此她绝不能害了他一世声名。
至于旁的……
既闻澄枫唤她姐姐唤得亲切顺口,便认了这份不伦不类的关系也无妨,可牵手却有些超出所谓姐弟情意了。
过久的僵持,引得闻澄枫心底生出烦躁,眉眼隐约蕴出阴戾。
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虞清梧躲他。
另一只没有伸出的手在袖袍底下攥紧成拳,随着烦躁愈浓,指尖陷入掌心愈深。但他不能发作,他怕愠怒冲昏理智,控制不住自己的暴怒从而做出令姐姐厌恶的事,所以哪怕忍不住也必须要强忍。
走过宫道的侍女太监仿佛觉得这天比方才更冷了些,闻澄枫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让人双腿颤。可即便如此,还有几个胆子恁大的宫人放缓脚步,明知天颜不可窥,却委实耐不住好奇,垂首侧目。
闻澄枫察觉到周遭有视线悄悄摸摸投来,刹那间,非但没恼,反倒挑唇笑了笑,心头郁结微散。
“姐姐,这么多宫人偷偷看着呢。”他知晓虞清梧要面子,故意揶揄她,“你再耽搁,我可就过去抱你了。”
虞清梧面色果然一怔,环顾四周宫人时而行经,轻抿唇线透出无奈,认命似的递出了手。
她指尖刚碰到对方皮肤,随即便被闻澄枫紧紧反握住,掌心相贴。
虞清梧闭着眼睛,当视觉受阻,其余感官则变得格外敏感。闻澄枫的掌温很暖,比暖炉更甚,宛如一股暖流自手心钻入肌底,缓缓淌进血液,淌过心田,驱散北地入骨的半数寒意。
又听闻澄枫的嗓音好似在低沉中裹挟着温柔,时而提醒她心地滑摔跤。
虞清梧并不以为意,他牵着她走得极慢,这如何能摔倒。只是步伐慢了,就不免显得路远,感受着脚下地面材质犹如御花园偏僻径才会出现的青石板,虞清梧问:“怎么还没到?”
闻澄枫便在此时停下了脚步,他:“姐姐抬脚,跨过这个石门槛儿就可以睁眼了。”
虞清梧依言照做,缓慢睁眼。
她适才还在心底暗自嘀咕,自己来魏宫这么些时日了,御花园自也逛过好几遭,实在没见着什么能瞧能看的好风景。毕竟魏人大多不比越人风雅,魏先皇也不比昏聩越帝成日享受美花美酒与美人儿,是以北魏后宫的御花园寒碜些倒也算合情合理。
可此时映入眼帘的,不是雪压青松皑皑白色,也不是枯枝落木颓败荒芜。
朱砂艳色点缀琼枝,让人眼前一亮。
难怪方才走在青石板路上,她就隐约嗅见淡雅梅香。这红梅凌寒绽放,一望无际,暗香幽幽自然藏不住。
“姐姐喜欢吗?”闻澄枫没放过她眸底任何一点欢喜,偏偏还要明知故问。
虞清梧桃花目轻眨,她自认就是个俗人,惊艳的美景谁不爱。何况话本再好看,读多了也会觉得套路无趣,犹如枯燥生活乍然换了一味新的调鲜剂,她笑道:“喜欢。”
语罢,踮起脚尖凑到花枝旁,深嗅雅香。
闻澄枫望着女子身披绯红斗篷的背影比梅花娇俏,亦是笑:“姐姐喜欢就好。”
“但我有一个问题想不大明白。”虞清梧拨弄着淡黄色的花蕊转过身来,“这朱砂梅的耐寒能力差,因此大多生在金陵以南。而颢京这般寒冷,按理应该鲜少有朱砂梅生长才对。”
况且她前些时日来过御花园时,并没看见魏宫中植有梅树。
“这些……你是哪儿弄来的?”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姐姐啊。”闻澄枫走到她身边,“姐姐可还记得越宫中有一片占地数亩的红梅园?”
虞清梧点点头,登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这人是将越宫的朱砂梅,挪到魏宫中来了?
从临安到颢京城,相距几千里。想要保持梅树不在半路枯败,就得连根带土一同挪移,再加上花朵娇嫩,稍有颠簸便会坠落残枝,影响观赏美感。
但瞧眼前朱砂锦簇如女儿家发间珊瑚珠串流苏,可见被保护极好的,也不知花了多少人力物力。
“你折腾这劳民伤财的事做什么?”虞清梧叹了口气,“再好看也不过几株花而已,纯粹浪费银子。”
闻澄枫挑眉:“姐姐在替我心疼银子?”
虞清梧一时无言,有些接不上来这话。
不能算心疼,顶多觉得没必要罢了。至于闻澄枫的银子,白了都出自国库,前朝有丞相与户部掌管,后宫如今归尚宫局女官,日后归中宫皇后管,怎么都犯不着她心疼。
缄默着,便又听闻澄枫续道:“我倒全然不觉得是浪费。”
“一来这梅是临安的梅,便是姐姐家乡的梅。能让姐姐聊解相思之苦,也算它物尽其用了。”
“二来,相比起临安初雪名动天下,引无数文人墨客赋诗称颂,北地随处可见的风雪实在太逊色平常了。反而这朱砂梅,是颢京城内独一无二的,能让姐姐喜欢,它就值得。”
虞清梧下意识想问这和临安初雪有什么关系,正要开口,猛地脑子里晃过某段记忆。
她看向正捻了一片红梅花瓣儿在指尖摩挲玩弄的人:“这都半个多月过去了,你还在和孟长洲较劲儿呢?”
那日在驿站门外同孟长洲简单寒暄,当时对方就提到了带她看临安初雪。
“我没有。”闻澄枫别开头,否认得极快。
“你谎倒是别敛睫毛呀。”虞清梧既好笑他撒谎技巧拙劣,又无奈他幼稚的行为,道,“何况我不仅那日没赴他的约,今后我应当也甚少再回临安,和他见面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你到底在和他比些什么?”
“没什么。”闻澄枫依旧眼睫低敛,没过一会儿,他自己却又忍不住心里的憋屈开口,“我嫉妒他。”
“至少他当过姐姐两个月的准驸马,可我刚拿到和亲国书第二天就听到姐姐的死讯,单凭这一点,孟长洲便比我强,哪哪儿都比我强。偏生姐姐还不准我动他,我就是嫉妒……”
“噗嗤——”虞清梧没控制住漏出一声笑。
闻澄枫脸色顿时愈发阴沉:“姐姐笑什么?”
虞清梧边拍着胸口深呼吸顺气,边唇角轻抿辛苦憋笑,而后道:“我在笑居然有人能把嫉妒这么丑陋的事,表露得坦坦荡荡不,还字里行间都透着可爱。”
闻澄枫仄皱眉峰拧出几分窘迫,极认真地阐明:“姐姐,我不可爱。”这个词像是夸猫狗那些个宠物的,他不喜欢。
“是是是,你得对,你不可爱。”虞清梧很配合地点头,续问,“那你要怎么样,才能不嫉妒孟长洲?”
在她看来,左右自己都不会再跟孟长洲有瓜葛,因此闻澄枫这点堪称无理取闹的心思,帮他抹平了最好。
花瓣在闻澄枫指间被摩成齑粉随风飘散,他道:“只有一个办法。”
“姐姐嫁给我当皇后,我便是超过了他去,就再也不用嫉妒他了。”
闻言,虞清梧脸上柔笑蓦地僵硬在嘴角,她应该料到闻澄枫会出这句话的。甚至隐隐怀疑这人是不是故意挖了坑,而后循循善诱,就等着她跳进来再出这个要求。
而事实上,她昔年给闻澄枫做出的那个承诺:但凡闻澄枫想要的,她都会答应。她食言,自然不是冤了她,可归根结底,那“但凡”二字时至今日,排除的也不过只有一件事罢了。
闻澄枫提出十有八`九的合理要求,她都不会太过拒绝,譬如半月前她就真的没有去见孟长洲。唯独做他后宫中人这一桩,是虞清梧最坚定也最坚决的不妥协。
她偏头转移视线,故作玩笑地了个哈哈:“照你这个法,我岂不是亏大发了?”
“与孟长洲存在的那两个月婚约,到底至多也就是旁人口中三两句佳偶天成,与我而言并没有任何付出。可你这法子,却是真真切切讨要了我的余生。犹如比大关系,两个月对四五十年,后者属实太亏。”
虞清梧边边把注意力放回到满园红梅上,时而闻香时而摘花,漫不经心的状态似是真把所有对话当做玩笑。
但显然闻澄枫并不算让她就此敷衍过去,定定追问:“姐姐就,愿意吗?”
乍听语气平淡得不带情绪,可跟在身后伺候的宫人早已吓得双腿发软,大气不敢出。有些老人在宫里侍奉数多年了,从没见过胆子这般大的人,敢质疑陛下谎又质问陛下要怎么样,这也就算了,居然还公然抗旨不遵。这要是天威震怒,遭殃的也不知是谁。
虞清梧便在他们颤颤巍巍之时转过身来,伸手随意指向某个太监道:“你们几个,去寻两只花篮过来。”
“姐姐。”闻澄枫朝她走近了些。
虞清梧假装视而不见他灼热目光,强压下心绪,神情自若地仰头一笑:“这腊梅开得正好,采些回去可以用来做琉璃梅花糕,和红梅蜜枣雪花酥。”
闻澄枫忽然抬手,欲抚上她的侧脸,断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虞清梧则先行从枝条撷了一朵梅花,在他手掌与自己脸颊相贴之前,把花儿放进他的掌心。
她:“你帮我一起摘花吧?”
覆了白雪的梅花刺得皮肤霎时微凉,在手心消融化水,闻澄枫动作顿了顿,虞清梧便已经拎走太监提来的花篮子,跑到另一颗梅树下摘花去了。
闻澄枫伫立远视,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她要他摘花,继而把红梅放置,便是告诉他这园中绚丽脱俗的花儿千万,独独勿将她当做可采撷的红颜。
第二次,他又被姐姐拒绝了。
委婉的言行举止,表明这强硬的拒绝态度。
闻澄枫随手把梅花抛在地上,锦靴踩过碾碎成泥。他在心底一遍遍默念:欲速不达……欲速不达……